作揖、倒水、端茶、擦桌子……他眯缝着一双笑眼,抹着圆滚滚的身子,熟练地穿梭在门帘之间,迎来送往,仿佛他就是那个左右逢源的掌柜“王利发”。
36岁时,梁冠华第一次出演《茶馆》,为了显老,他脸上的皱纹画得深而沉,走起路来含胸弓背,如今,再次出演“王利发”,他有意挺直了腰背。
20年之间,这个人物早已长在他的身上,只要站上舞台,那举手投足里的记忆就被唤醒,自由地游走在19世纪末的皇城根下。
时至今日,梁冠华已经在人艺的舞台上,兢兢业业演了40年,曾斩获过中国戏剧最高奖项梅花奖,还是国家一级演员,更是名副其实的表演艺术家。
除了话剧之外,他还是家喻户晓的影视剧演员,主演过《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》《神探狄仁杰》《大宋奇案》等70多部优秀作品。
生活中,梁冠华是一个低调又恭谦的人,而他与妻子唐烨之间,30多年的风雨情,也成为业内一段佳话。
一、胡同小巷里的“胖哥”
1964年,梁冠华出生在北京一个知识分子家庭,父母都是医生,工作十分体面,对于儿子,他们希望他继承衣钵,从医济世。
不到一岁时,由于父母工作忙碌,梁冠华被送到天津姥姥家,直到7岁时,才被他们接回北京,而正是这段生活经历,意外扭转了他的人生。
姥姥是地道的天津人,心直口快,爱热闹,光孙子辈就有四五个,对于这个白胖的外孙,姥姥总是多一分喜欢,走到哪里都喜欢带着他。
稍大一点,家里的一台旧收音机,从未间断地传出咿咿呀呀的京剧,姥姥躺在摇椅上,闭着眼,轻拍腿,跟着节奏小声哼唱。
蹲在远处的梁冠华,总撅着肥腻腻的小屁股,从裤衩间伸出脖子,看摇椅一高一低地晃,也就学会了《沙家浜》《红灯记》这些名曲。
加之舅舅张春华是天津地界上有名的武丑,只要有演出,姥姥就会拉着他给舅舅捧场,久而久之,他可以原汁原味的模仿京剧唱段,天赋异禀。
意识到自己“胖”这件事儿,大概是在上初中时,那时候班里的女同学从不正眼瞧自己,还经常拿他的体型开玩笑,这让他一度陷入自卑情绪。
为了转移注意力,他参加了学校的宣传队、曲艺队和话剧队等各种团体,能说会演的梁冠华,经常去社区、乡下和医院演出,这也为他后来走上艺术之路奠定了基础。
1981年,17岁的他,从北京晚报上得知人艺开办学员班的消息,激动地整夜睡不着觉,隔天他向父母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想法。
一听儿子要放弃高考,去人艺当学徒,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,幸好母亲是开明的主儿,她明里暗里支持儿子追求自己喜欢的事儿,并托关系找到唐远之老先生,亲自教儿子表演。
考试当天,看着排在自己前面,一群眼花缭乱的俊男美女,梁冠华骨子里的自卑感又出来作祟,心里暗骂道:我就是吃饱了撑的,出来丢人现眼的!
在重压之下,梁冠华扛过了前两试,逐渐找回自信的他,在第三试时,更是超常发挥,将喜剧天赋运用极致,凭借小品《临时保姆》和《春游归来》,拔得头筹。
“你是一直这么胖吗?”评委席中,一个年纪稍长的老师笑着问道。
“不是不是,我是压力肥,考试一结束就能瘦下来”,梁冠华涨红了脸,怯懦懦地说道。
“你确定?这么有信心?”老师追问道。
“那当然了!”梁冠华故作底气十足,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。
下台之后,梁冠华惊了一身的汗,多年以后,他才知道那位老师当时见这胖小子颇有喜感,忍不住故意逗他,并没有其他意思。
最终,梁冠华从1500人中脱颖而出,成为被人艺录取的13名幸运儿之一,与宋丹丹、王姬等成为了同班同学。
二、北京人艺“台柱子”
北京人艺是什么地方?那是冲着培养艺术家去的,而学员班就是为人艺定点输送人才的,各方面要求都非常严格,梁冠华能考过,也说明其实力不容小觑。
前有林连昆、于是之和蓝天野等老前辈,后有李光复、杨立新和濮存昕等中生代演员,而夹在中间的梁冠华这届,正好占据了得天独厚的优势。
天塌下来有老先生们顶着,地陷下去有中生代托着,作为小辈的他们,可以毫无杂念地学习表演,投入舞台,对打磨技艺自然是最好的。
后来,到了冯远征、吴刚这一届,很多老先生都退休或者故去,希望得到他们亲自指点的机会也就不多了,所以说梁冠华他们非常幸运。
学艺期间,濮存昕的父亲苏民担任他们的班主任,蓝天野、童弟、董行佶等是他们的任课老师,这样的师资配比堪称豪华。
与其他同学相比,体重超过200斤的梁冠华,几乎成了团里的“小透明”,好多同学背地里议论他,说他将来注定无戏可拍。
那几年,梁冠华常常出演匪兵甲乙,或是一动不动的死尸,又或是没有生命的木桩,笔直地立在舞台上。
再之,他被安排跟在工人师傅身后,干些装台卸车的活儿,拖着一个肉大身沉的肚子,哆哆嗦嗦爬上舞台顶端安装软景片,即使如此,他却从不叫苦叫累。
然而,在人艺,他也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,而所有的快乐来自那座剧院的后楼。
后楼的屋子很小,楼道间就成了厨房,家家户户门口都摆着一张小桌子,上面放着油盐酱醋,还有暖水瓶。
当时,杨立新已经结婚,还刚生了儿子杨玏,晚上为了给儿子热奶,他准备了四五个暖水瓶,每一个都灌得满满的。
然而,梁冠华他们几个小子,经常排戏排晚了,回来吃泡面不想打水,就偷摸摸把杨立新家的热水倒得干干净净,后来实在被逼急了,他所幸买了一串大铁链,把几个暖水瓶锁在一起。
而这样啼笑皆非的往事还有很多,因为演员们生活在一起,也让他们在舞台上多了一份默契,甚至生出一种家人的感觉。
没有戏的时候,梁冠华就搬个小板凳,默默坐在侧幕,看蓝天野、苏民、林连昆等老先生表演,偷偷学艺。
他还准备了一个小账本当记事本,每次演出场次、表演状态,都被一一记录在上,逢演必记,逢演必更,其他演员戏称这是一本“变天账”。
正是凭借一股子韧劲,毕业时,梁冠华在话剧《王建设当官》首挑大梁,出演纺织厂的团委书记“王建设”,剧中宋丹丹和王姬为他作配。
1984年,梁冠华参演话剧《红白喜事》饰演“郑热闹”,并因此获得第4届中国戏剧梅花奖,而他也终于用实力证明了自己。
“他演得真是好,台词的准确度和表演的层次都非常到位”,吴刚曾这样盛赞他。
接下来,他又出演了《茶馆》里的掌柜“王利发”,《蔡文姬》里的奸雄“曹操”和《狗儿爷涅盘》中农民“狗儿爷”。
三部话剧让梁冠华成为北京人艺当之无愧的“台柱子”,至今,这些剧仍是人艺的保留剧目。
三、被美女导演青睐的日子
1986年夏,天热得紧,赶来上班的梁冠华,像一只笨重的蜗牛,顺着楼梯间扶手往上挪步子,身上那件肥大的短衫已经湿透了,两步一停,喘着粗气。
突然,一个女孩冲了上来,着急忙慌的她,愣是从遮天蔽日的梁冠华身侧,挤出一条缝子,结果因为脚没踩稳,不慎摔倒在楼梯上,崴了脚。
梁冠华见状,立马上前去扶她,连声赔礼道歉,唐烨却忍着疼说“没事”,两人就这样不打不相识了。
唐烨是新来单位报道的女孩,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,之前被借调过来排《茶馆》,也就是于是之扮演的老掌柜王利发的孙女,后来,老先生亲自把她要来了人艺。
唐烨不仅长得漂亮,还非常有才,中学时,她就主持过央视的节目《我们这一代》,同时还执导了儿童剧《养“吊死鬼”的孩子》,这是中国第一部由中学生创作演出的电视剧,并获得北京市中学生银帆奖。
因为从小学习配音,唐烨还给许多影视作品配过音,比如电视剧《康熙微服私访记》里的邓婕、蒋勤勤、戴饶几位老师都是她配音的,包括小桃红也是她的声音。
甚至一些外国译制片,像是《米老鼠和唐老鸭》《唐顿庄园》《乱世佳人》《红与黑》等等,其中很多角色都是唐烨配音的,并多次获得国家五个一工程奖。
北京人艺自建院70年以来,正式在编的女导演屈指可数,如今还在执导话剧的只有唐烨一人,她被濮存昕、徐帆、陈小艺等演员,亲切地叫作“小烨子”。
然而,刚进剧团时,唐烨却被分配在演员部,先从上舞台演戏开始,这对她来说是个巨大的挑战,压力非常大。
彼时,梁冠华已经在剧院站稳脚跟,凭借话剧《红白喜事》,将中国戏剧梅花奖收入囊中,风光无限。
对于唐烨,梁冠华也如前辈一般,悉心传教,还经常温声细语地鼓励她,久而久之,有一种忽明忽暗的东西,便在两人心里流淌开来。
梁冠华喜欢她,却因肥胖而自卑,觉得自己配不上才貌双绝的唐烨,于是,他将这份爱藏了起来,并下定决心减肥。
那会儿,他每天早晨跑5000米,只吃一顿午饭,晚上跳绳1000下,还做100个俯卧撑,奈何,一身肥膘太顽固,成效甚微。
此后,灰心丧志的他,就开始躲着唐烨。
最后,还是唐烨打破僵局,主动写信表白梁冠华,以一句“爱上了你的胖,还有憨态可掬”,两人正式确定恋爱关系。
1989年的春天,梁冠华与唐烨在北京结婚,之后,夫妻俩搬进十多平米的单位宿舍,共同奋斗在人艺。
婚后,梁冠华有妻万事足,除了排演话剧,就是在家里当煮夫,一手好厨艺让唐烨和其父母都赞不绝口。
因胖受限,梁冠华也不想在事业上多做挣扎,打算一辈子赖在这间小平房里,过些简单日子。
这边,妻子唐烨事业蒸蒸日上,独立执导了话剧《甲子园》《洋麻将》《枪声》等优秀剧目,还获得了话剧金狮奖最佳导演奖、金狮奖最佳原创剧目奖等多个重量级奖项。
至此,两人事业差距越来越大。
四、真正的演员
唐烨是个好女人,她不愿意丈夫为她牺牲,当一辈子家庭煮夫,她知道梁冠华的才华和抱负,只是还没有被发现。
于是,唐烨劝梁冠华往影视剧方向发展试试,并积极为他找资源,托关系,为梁冠华争取出镜的机会。
1985年,梁冠华在王好为执导的电影《迷人的乐队》中,扮演一个执着追求爱情的憨厚小子“张魁武”,这也是他的荧屏首秀。
后来,他又客串了《编辑部的故事》里的厨师“王师傅”,《渴望》里的“大头”等电视剧,常常扮演与胖有关的经理、司机、厨师、保安等角色。
直到1997年,梁冠华才真正等到属于他的角色。
这年春天,得知著名导演沈好放要拍摄《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》,曾看过刘恒同名小说的唐烨,清楚地知道这是一部好作品。
为了替丈夫博一把,她几经周折地联系上了沈好放导演,推荐了自己的丈夫,对方答应见梁冠华一面。
然而,第一次见面,体重超过200斤的梁冠华,还是让沈好放大吃一惊。
因为是北京人,梁冠华极熟悉大杂院生活,两人聊得很愉快,加之他是人艺的老演员,这块金字招牌在身,沈好放十分放心。
最后,沈好放提出,如果梁冠华可以减肥30斤,就把这个角色给他。
之后的一个月里,唐烨陪着梁冠华一起减肥,除了运动之外,她严格控制丈夫的饮食,清水白菜、黄瓜西红柿吃了一个月,梁冠华终于掉了30斤肉。
正如张大民一样,只要能看着孩子吃奶,看着媳妇吃炸鸡,看着妈妈吃冰就是他最大的幸福,梁冠华又何尝不是如此,他本色出演了一个善良阳光的市井小人物。
凭借该剧,梁冠华成功斩获春燕奖、飞天奖的最佳男主角,名声大噪。
2003年,梁冠华又与钱雁秋和张子健合作,出演了《神探狄仁杰1》中的大唐宰相“狄仁杰”,并成为观众心中最好的狄仁杰,后人再难超越。
此后20多年,梁冠华又陆续出演了《天下第一丑》《家事如天》《大侦探》《大明风华》等十多部热播剧,成为家喻户晓的老戏骨。
对于成名,梁冠华说自己最感激妻子唐烨,是她给了自己信心和力量,如果没有她,就没有今天的自己。
除了荧屏之外,梁冠华还经常回到小剧场演出,那里是他的根,也是他的家。
时不时地,他也会帮忙执导新人,把自己在舞台上累积的经验教给他们,就像曾经老先生们教他们一样,让人艺的精神一代一代传下去。
如今,58岁的他,仍然奋斗在影视剧一线,为观众奉献更多好看的作品,最近热播的历史剧《天下长河》,梁冠华饰演的“索额图”,让人十分期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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