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厢与西厢隔庭相对,原是李老爹的屋子,老爹去后,成了李渭的私室。
室内简拙,粉白壁墙,墙上挂着弓箭刀柄等物,屋内一桌一凳一床,墙边一只大箱箧。
晨起李渭推窗,天微光,风冷冽,窗牖地台结了冰霜,四下阒静,只有厨房窗洞透出一点亮光,微弱青烟袅袅升起,是赵大娘在灶下烧火准备早饭。
多年生活磨砺,他生活简单节制,少眠又早起,马追雷见主人抱着草料来,双蹄扬起,轻嘶一声,精神抖擞,热气噗嗤往主人手心里钻,李渭拍拍自己的坐骑:“今天在家,明儿再带你出去跑。”
追雷好似听得懂人话,摆摆头,又趴回马厩。
赵大娘在屋中进出,见李渭起得甚早,不禁笑道:“这样冷的天,大爷也该多睡会,我这替娘子熬药,饭也还没做,大爷若是饿了,我先下碗羊肉汤饼给大爷垫垫饥?”
“不用。”李渭肩宽腰窄,身材颀长,站在厨房显得屋子逼仄,索性蹲下来,拨弄着黑漆漆的深肚药壶,药材奇异的香气扑鼻而来,正是李娘子屋里那股绵延不绝、深入肺腑的气息。
李娘子的病自胎里来,从小就有些不好,小时候常生疾病,医者常道活不过双十岁数,但自李渭晓事后,晓得长姐身体病弱,热心在西域番地寻找贵重药材,竟将李娘子的身子渐渐养得好起来。
但好景不长,李娘子生下长留后,血虚经乱,阴阳崩漏,渐渐露出血枯气尽的症状来,药石罔效,前些年龟兹高僧达磨跋陀在甘州木塔寺修行,李渭听闻这位大师歧黄之术了得,求大师开了个方子,只是这药方甚为繁琐,以四季为引,四时药石各有删减,拢共有九十余种药材,并不少西域奇药,非寻常之家可得。李渭费劲千辛万苦寻药回家,让李娘子吃了阵,果真渐养好了些,此后也一直照着方子吃药,直至现今。
这方子实在繁琐,达磨跋陀出身于龟兹皇室,乳香没药这类只当平常药材用,又有阿魏菇,罗布麻,石诃子,骆驼蜜这种罕见之物,难怪大师当日说了声罪过,若非富贵权势之家,普通人家里就算有药方,也是无济于事。
“大爷回来,娘子心里头也高兴,药也愿意喝,饭也肯多吃。”赵大娘道,“前阵子娘子总嫌药苦,有时若觉得精神好些,喝药就懈怠,旁人劝着也不听。身上一时不爽利,也不肯看大夫,也不肯让别人知晓,宁愿自己苦熬。好歹等到大爷回来,这下可好,大爷好好劝娘子,药总是要吃的,病总得看,纵然不为自己,也得为大爷和长留打算。”
李渭微微皱眉,无奈道:“我不在家时也管不得许多,在家时,这些她是不肯和我说的。”他叹了口气,良久方道,“还得婶儿替我多照应着些家中。”
“这是自然。”
长留醒来,瞧见枕边放着昨日李渭送的核桃小人,掀被穿了衣裳,趿鞋出屋,喜滋滋往东厢去爹爹去。
他爹爹正盘腿坐在屋下,握着磨石打磨箭矢,长留凑至跟前,李渭摩挲他的小脑瓜:“书堂放了假,怎么起这么早。”
“先生吩咐,晨读晚练,不可耽搁。”他蹲在李渭身边,看见地上指节长的箭头锐如刀锋,雪□□光倒映出他的衣角,“阿爹,箭头好锋利。”
杀人的箭,如何不锋利。李渭扶着他:“你乖乖的坐着看,离远些。”
“坏人看到阿爹的箭也会害怕。”
“上阵杀敌,最要紧的是武器,它可以杀敌,也可以保命。”李渭慢条斯理磨着箭头。
长留想了想,歪歪头:“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,我们先把武器准备好,打仗的时候才不怕。”
李渭呵笑,揉揉儿子的发:“正是。”
西厢的门牖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,纤弱的身影正撞在父子俩眼里,春天提着半旧襦裙颤颤巍巍地走下来,身上的衣裳原是李娘子做女孩时穿的,颜色太喜庆所以鲜少穿出去,搁在橱里,翻检出来给春天,艳艳一幅裙子,更衬得春天面若霜雪,目如点漆。
春天立在庭里向两人问好,瘦弱身体在寒冷晨风中微颤,突然偏向李渭,鞠躬行礼:“大爷。”她十分郑重朝李渭致谢:“我病中不知事,一路也不曾对恩人道个谢字。大爷的救命之恩,春天铭记于心,没齿难忘。”
“女郎言重。”李渭道,“庆幸是那位商客发现了你,后来又有段公子寸步不离的照顾,我只是举手之劳罢了。”
“各位恩公之情,春天一一铭记,誓不敢忘。”
李渭记起一事,拂衣站起,往屋内去,向她道:“段公子托付我把你的东西带回来。”
春天不解,见李渭从屋内取出一封缎布,微笑着递给她:“是那日从你身上找到的,一直由段公子收着,离开甘州的时候太匆忙,回到长安才想起来要还给你。”
她捧着沉甸甸的缎布,急急展开,短促又急切地喊了一声,而后身体颤抖——那是她丢失的匕首,沉甸甸、黑漆漆、冰冷冷,刀鞘上缠着褪色的绸带。
“多谢。”她语有哽咽,眼眶微湿,侧着脸,轻轻把匕首贴近脸庞,触碰那冰冷又熟悉的温度。
长留仰头,眼神询问自己父亲,李渭摸摸他的头,轻声道:“这是你春天姐姐的旧物。”长留点点头,偷偷挪了挪步子,抚摸着她一片袖角,好似安慰。
李渭看她苍白面庞,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模样,穿着一身男装,披着白裘,本是风姿少年的模样,却显得那样伶仃脆弱,睁眼的那一瞬,好似风拂尘埃,光华如珠。
是哪家的孩儿被忘在这荒寂里。他如此想。
李娘子口中的春天身世,是左领右舍最唏嘘感慨的故事。一个来自长安的少女,因为生父身亡,孤苦无依,带着家中老仆投奔远在北庭的叔叔,岂料半路与老仆失散,她独自跟随商队出玉门往北庭,却在红崖沟遇上马匪,几将性命丢去。
一家人在耳房闲聊,李娘子握着春天的手,问李渭:“大爷在北庭可有相熟的朋友,若是有,替春天打听打听。”
“叔叔一家,好些年前在北庭轮台居住,但后来有西迁,应是往西州一带去了。”春天呐呐,“我在府上如此叨扰,实在过意不去,别的不敢再麻烦娘子大爷。待我伤势好全,再往西州去寻亲。”
“你一个女孩,在外办事多有不便,又是胡地陌土,可万万不能再独身一人前往。”李娘子温言软语,“年节将至,也不急这一时半会,让大爷替你仔细打听,你也安心住下,好好将身体养好。”
李渭临炉煮茶:“北庭辖伊、西、庭三州,又有诸多军镇,守拙,商旅往来,军民杂居,寻一个人或许不易,但要寻一家汉人却也不难。”
春天点头答是,又瞧见李渭微微一笑,问她:“不知叔父以何为营生,从商还是从军?”
她迟疑片刻,回道:“我叔叔名叫陈中信,十几年前曾任甘露川守军陪戎副尉,后来调往轮台当职,如今……如今不知调往何处……”
“原来是军中长官,这倒容易,我原先在军中还有些旧友,可以帮着打探打探。”
她连声致谢,心中浮起一丝微茫的喜悦,又有些沉郁。
李娘子轻声安慰她道:”别担心,总能找到的。”
李渭起身,给她换一盏茶水,慢条斯理道:“不仅是我们留你,段公子也有意留你,你可还记得他,他原本是想一路照顾你,等你醒来再回长安的。”
春天模糊记得有个锦衣公子,但全然不记得此人面容,手指摩挲着杯沿:“也没有来的及和段公子说一声多谢,不知道段公子有什么话要问我。”
“你受伤那日的情形,和那些马匪,你还记得么?”
春天深吸一口气: ”记得。”
“那日风很大,红崖沟里乱石扑面,我跟在商队后头走,刚走进一个山坳里,突然听见一声很尖锐的响声顺风传来——像是一种细细的哨子的声响,然后,然后周围突然有人马涌上来,有人抡着长刀冲上来,马鞭抽得很霸道,大家都慌了,我落在队伍最后,原是跟着大家一起逃,这时商队里有个男人把驮子缰绳塞在我手里,让我往回跑。”她脸色惨白,蹙起眉尖,想起当日身后那一刀剧痛,“他们在抢商队的驮子。”
李渭沉吟半响:“你记得那群马匪的模样么?”
她摇摇头:“那群马匪黑布蒙面,说胡语,眼神很凶,像刀子一样,但是……但是他们穿牧民的袍子,外面披着皮毡裘,腰带上挂着刀子火镰,我看见其中一个男人腰间还拴着兽牙和靛蓝色的鼻烟盒。”
草原海子里的牧民在大雪封山、牛羊圈栏的冬天会下山假扮强盗抢掠行商。
“商队的驮包里装的是什么东西?”
“商队有几十个驮子,驮包很轻,装的是茶叶,茶的香气很浓。”
李渭轻轻摇头:“商队驮子被抢,也没人去官府递状子,你受伤滚下风沟,商队也只顾收拾东西逃走。”
春天默然不语,李渭问道:“你在哪儿遇上这支商队的,里面的商人,你还记得吗?”
“在凉州,听口音大概是关中一带的商人,但是行路很急,天黑了也不肯在驿站停留,我只跟着他们的牛车走在后面,说话倒是不多。”
李渭心里盘算了一番,沉吟不语,春天试探问道:“段公子是长安人?”
“他原籍凉州,后家族迁居长安入仕,段老爷是礼部司郎官。”
礼部郎官只是个从三品的官秩,在冠盖如云的京中自然不算突出,但对段家而言,从江湖走商贩货的商贾之家,脱胎换骨成为诗礼簪缨随侍銮驾的高府门第,却也不易。
李渭回家不过几日,家中大门的吱呀声不知响过多少回。
街坊邻里纷纷登门拜访,邀酒赴宴,喝茶小坐,骑马野游,十分殷勤热心,王秀才因自家几株腊梅开的甚好,文绉绉写了几首诗,遣了自己小孙儿往李渭家投帖子,备下红泥小炭炉邀李渭过去煮雪煎茶,师生共赏花事。
李渭接着帖子,额头一把冷汗。王秀才功名不济,脾气古怪,自己在家办过几年私塾,李渭在他家念书的几年,聪颖伶俐甚得他喜欢。王秀才一直对李渭疼爱有加,每逢见面免不了一番谆谆教诲,李渭自认是个粗人,遇见自己这位清高自傲,说话文绉绉的老师,也少不了一番头疼。
腊月二十四过小年,天公未曾歇过,大雪如蝶翩翩飞舞,屋舍街衢,山川草原,都做了银装素裹广寒宫,家家户户烹羊炙肉,祭灶扫尘。陆明月坐在屋内,剪出一沓红纸铺在桌上,摆了砚台毛笔,连声喊嘉言进屋。
嘉言和赫连广在院里驯一匹小烈马,颇不情愿跑进来:“娘,你找我何事?”
陆明月指着桌上红纸:“今年的春联交给你来写。”
一听娘亲又让他写字,冰天雪地里驯马的热乎劲儿也浇灭了一半,嘉言为难地绞着手,呐呐道:“娘,往年都是出去□□联,今年怎么要自个写了?”
“以前你年纪小不识字,娘只能去外头买,如今你也大了,也上过几年学,岂有再出去买的道理。”
“娘,我写字不好看,要不……要不娘你自个写?”
陆明月柳眉一挑,美目瞪人:“我哪有空写这些东西。”
“那,那让广叔叔来写。”
陆明月沉下脸:“你是家中男丁,怎能让他人代劳。”
“广叔叔也是男人,还是长辈,就该广叔叔写。”
低沉男声隔窗传来:“嘉言,你广叔没念过书,大字不识几个,怕是帮不了你。”
嘉言支支吾吾,东扯西扯说了半日,就是不肯动笔,他本就不爱舞文弄墨,自己肚里那点墨水自个儿知道,写出来铁定要被娘亲训斥。
陆明月何曾不了解自己儿子心思,她无可奈何:“不管字写得好歹,只要你认认真真,端端正正写出来,不惹人笑话,娘就认了。”
“好吧。”嘉言嘟囔,只得顺从站在桌边,不情不愿握着笔,抓耳挠腮,绞尽脑汁,愁眉苦脸地写起来。
窗外响起赫连广磨锉刀的声音,嘉言足足出了半日神,把一叠纸都写完,交给陆明月溜之大吉。
陆明月检点儿子写的对联,写厨房的有“米面如山高,油盐似海深”,院内的“满院生金”,门楣上“抬头见喜”,树上的“根深叶茂”,平平常常,倒看的过去,等看到写柴棚的“薪火生辉”,鸡窝里的“蛋蛋相传”觉得又可笑又可气,想起自己对嘉言操不完的心,又觉发愁。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,听见门外嘉言喊了声长留。
长留穿件蓑衣,披满落雪,活脱像个雪中小仙童。迎面叫了声广叔叔,赫连广应声,替他解下蓑衣:“去屋里坐。”
陆明月趋步过来,怜爱地束紧他衣裳领口:”还下着雪呢,怎么跑出来了,冷不冷?”
“不冷,娘让我揣着手炉来的。陆娘娘,爹娘请你和广叔叔,嘉言晚上去我家吃饭。”
陆明月揽住长留,温柔道:“知道了,娘娘收拾收拾,跟你一起去。”
好些年了,自她带着嘉言从敦煌三危山沙柳营迁来甘州,第一个年节是在济光寺过的,喂嘉言吃的是糠菜豆叶饭,那时候李老爹还在,烧香时看见嘉言一身单薄衣裳在雪里玩耍,把陆明月母子两人领回了家,跟她说,以后就把我们当你的娘家人,后来家中光景逐渐好了,每年的小年夜还是在李家过的。
李渭和赫连广甫见面,彼此点点头,两人一前一后钻进了耳房。
李娘子刚篦完头,长发还披在肩头,上披着件羊毛半臂,下穿如意万寿纹长裙,正和春天、仙仙坐在炕头写写画画。陆明月走进去,笑语盈盈:“这是在做什么。”
原来几人正在剪贴窗户的窗花儿,春天捏着小毫笔俯在桌上描花样,仙仙正在动剪子,李娘子笑道:“今日里精神好些,想着把往年那些花样儿拿出来描几幅贴窗上,哪想谁也不肯让我动手,只许我在旁看着。”
“这些都是家中小女儿们做的,哪里劳主母动手了。”她拢住李娘子一把长发,忽觉手中长发发量堪堪不过一指圈:“正好,我替你梳个登高髻,步步高升好过年。”
李娘子摇摇头:“我这头发越来越少,怕是梳不上高髻的。”
“我的手艺,你还不信么?”
“是,你向来心灵手巧,什么东西拿在你手里,就没有翻不出花样的。”
当下陆明月兴起,差使嘉言去厨里打盆热水,唤长留去搬他娘的妆奁盒,自己把李娘子拉在软垫上,把那桂花头油,胭脂水粉,口脂首饰一一摆出,就要一番大动作。
“哎哟,不成,这是把我当花瓶用了么。”
“成不成,那是大家说了算,等把李渭请出来瞧瞧,还不得看傻了眼。”
“他不是这样的人。”李娘子任由陆明月摆布,一时妆成,李娘子蜡黄无光的脸色也掩盖在脂粉下,发白的唇嫣红喜人,眼角的细纹也被抚平,发髻高耸,钗环叮当,模样看着年轻不少。
“你呀,就是平日里太素净了,这样好好装扮起来,岂不是个好模样。”
“你可别折煞我,我自己长什么样,自己还不晓得么。”
身旁几个大小孩子都笑着说好看,李娘子此时对镜一瞧,也觉得比平日顺眼千百倍,又瞧见身边替她贴鬓花的春天,面容如玉,眉眼如漆,更觉得青春可贵,时间无情,转念一想自己这半生,身不由己,时时受苦,也不知还剩下多少时日,不禁悲从中来。
李渭和赫连广听见笑语,从耳房出来。两个男人一个疏离冷淡,一个端方温厚,不解问道:“说什么有趣事情,开心成这模样。”
“好看吗?”陆明月笑嘻嘻问。
赫连广被她这笑容轻轻蛰了下。
李渭尚未反应过来,却在某种感觉下迫使自己点头:“好看。”而后看着大家簇拥着李娘子,才意识到云姐有些不一样,他诚实道:“很久没有看见云姐这样了,很好看。”
自他从小到大,云姐一直就是病着,脸色苍白,神情委顿,鲜少有正常人那种健康红润的气色。
屋内明亮温暖,酒肉香气扑鼻,男女老少坐定时,阿黄贴着门窗汪汪叫,原来风雪又至,沙沙地拍打着门牖,万家灯火,都在雪的怀抱中。
人人端着酒杯说祝词。
“日日是今日,年年如此。”
“阖家团圆。”
“身体康健。”
“学问长进。”
“酒足饭饱。”
众人哄堂大笑,夹菜喝酒,推杯换盏,其乐融融。
饭后妇人收拾厅堂,男人喝过几盏酒,孩子吃过饴糖,听窗外风雪之声越来越低,陆明月拢拢衣裳,带着嘉言从李家告辞。
街巷无人,冰晶世界,阒静无声,陆明月喝过几杯热酒,身体发热,牵着嘉言一脚深一脚浅走在雪地里,被朔风一吹,酒气上涌,朦朦胧胧好似当年爹娘牵着自个看戏回来,走在月明风清的月夜里,明晃晃清凌凌的夜晚,一如眼前。
突然又回过神来,哪里是姑苏城的绵软春风,她牵着嘉言走在功德巷里,风停雪歇,寒冷侵骨,赫连广在后,手里拎着皮灯笼,照着她和嘉言在前头走。
“哎。”
陆明月突然哎呦了一声,脚下一个不稳,连带着要牵着嘉言往下摔——男人稳如磐石的手扣住她的腰,把她几要摔下去的身体拉回来。
“小心。”赫连广站在她身后,低声道,“别摔了。”
他的手掐在她腰侧,隔着厚衣裳,她尤能感知那手的力道,牢牢的握住她腰,就像他的眼神,从不收敛的尖锐和放肆。
陆明月慌乱站好,挥开赫连广的手,紧紧抓着嘉言往前走:“好好走路,小心脚下。”
“娘,娘,你慢点……"
赫连广的目光锁在她背后,风吹不去,雪拂不开,陆明月只觉后背蚂蚁乱爬,隐隐发烫,慌张进了屋子,将门一阖。
“娘,广叔叔还在后头呢。”
她亦喝了几盏酒,满面生热,胡乱拍拍自己的脸,吁了一口气。
过了小年,诸事皆宜,百无禁忌,婚嫁迎娶,买卖经济,佛道法事都赶在这几日,乱哄哄喜洋洋,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。
孙行翁女婿在狼心山开马场,前几日给老丈人家送来一头髭毛野猪,冲冲撞撞拱坏了孙家半边院墙,这日趁着天光大放,雪停风歇,喊了驼马队的一帮汉子来家中杀年猪。
嘉言异常亢奋,觉得手握尖刀的屠夫是个厉害角色,追着赫连广出门,陆明月却把他拦下来。
“血淋淋的有什么好看,你仔细晚上做噩梦。”
“娘,就让我去看看吧。“嘉言拖着娘亲的袖子。
陆明月不肯让步:“回屋看书写字去,背不出不许出门。”
“娘,我答应你,看完我就回来背书。”嘉言伸手,”我就去看半个时辰,我发誓。“
“我看着嘉言,只让他在屋里玩耍,不碰那些血腥。”赫连广有心偏袒侄子,奈何陆明月脸色冰冷,连眼风都懒得从他身上扫过。
陆明月充耳不闻,只劝嘉言:“这些日子你只管在外头野,书还学不学了?少看那些打打杀杀的,沾染了坏性子,和长留一样斯斯文文的不好么?”
嘉言磨不过他娘亲,憋着一股气,去央求他亲叔叔。
赫连广经不住孩子的撒娇,去寻陆明月:“我们白兰羌人从小在马背上长大,男孩大了,就要学会驯马猎鹰,杀羊屠狼,血里往来,今天不过去看看热闹,如何就不成?”
陆明月不看他,只顾低头做针线: “你们做什么我不管,天天看这些打打杀杀,腥风血雨有什么好的。再者,嘉言是我生养教大的,他不认识什么羌人,他就是个汉人。”
“哦?”赫连广淡色眼眸眯起,冷笑,“他怎么算个汉人,他不姓赫连?他长得像个汉人?身上没流羌人的血?”
这句话捅进了陆明月心窝子,嘉言长相肖父,身量高,脸庞轮廓深,发浅眸色淡,仔细看也像赫连广,因外貌缘故,嘉言小的时候常被其他孩子欺负。
“什么白兰羌人,白兰部落早就亡了,你们先几十年做了吐谷浑人的奴隶,现在又是吐蕃人的奴隶,你们引以为傲的青海湖,早就归了吐蕃人所有。你们现在什么都没有,什么都不是。”
连广脸色瞬间冷到极致,盯着陆明月,冷然道:“我们白兰羌人是奴隶,你还不是一样嫁了,生了羌人的种,替羌人守寡。”
气氛瞬时冷凝,陆明月霍地站起来,柳眉倒竖,冷冷盯着他。
赫连广一言不发,扭头便走。
“娘.……你别生气。”嘉言这时怕了,瞧着娘亲脸色,“我不去了还不成么?你别跟广叔叔吵架。”
陆明月胸口起伏,面色发红,喝令儿子:“回屋里去,别整天跟着你那什么旮旯里冒出来的叔叔一个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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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渭缠了头巾,换身旧衫正要走,长留见阿爹要出门,定要随着去玩耍,李娘子无法,只得替他穿戴整齐。
出门之际,李渭瞥见春天独自坐在西厢窗下做针线,知她伤口已愈,行动无碍,又兼在家闷了三个月,问道:“既然伤口已愈,要不要出去透透气。”
自打来了甘州,春天就没走出瞎子巷,正想出去透透气,闻言点头,李渭一招呼,索性带上仙仙,大小四人一道走出门去。
几个孩子都没见过杀年猪,春天更不用说,真是闻所未闻,到孙翁老家,男人都站在屋外,屋里坐了十来个女眷和孩童,热闹非凡,淑儿亦在,向春天几人招手:“来这儿坐。”
在坐妇人都是驼队家眷,素日里都有往来,有不少春天认识的,当下春天和长留、仙仙一一喊了娘子,怀中不知被塞了几把糖果,被众人摁到炕上坐。
孙家娘子提着茶壶招待来客,笑道:“外头让爷们去收拾,腌脏的紧,我们在屋里坐着,喝喝茶。”
有人去猪圈看一眼,喝了声:“好家伙。”那是头毛色油亮的野猪,体型庞大,壮如黄牛,足足有四五百斤之中,獠牙霍霍,哼哧哼哧喘着粗气,焦躁不安地趴在泥地上,锁着后蹄的绳索已松,在地上刨出好大一个土坑。
驼队汉子里,钱清是蜀人,爱干净,瞧着猪头猪脑的皱了皱眉,自去磨刀。答那提是胡人,嫌猪肉有股土骚味不肯吃,自然也不肯动手。
沈文和赫连广挽起袖子,跃入圈中,那野猪听见旁磨刀之声,已然急红了眼,一声声长嚎就未停过,嗤嗤哼哼的在圈内乱撞,企图冲出去,见有人跃进圈中,拱着背脊往两人处冲撞过来。
“哎呦,这野猪太凶了。”女眷们嗑着瓜子,显然已经开始看好戏。
赫连广等着野猪冲过来,猱身往侧一闪,双手向前握住野猪两只獠牙往地上摁去,沈文在后,拖着两只粗壮后蹄往后撇,止住畜生的冲势,野猪嚎了一声,被两人力道掼在地上,尤狠力挣扎,这畜生力大无穷,两人按不住手下动作,喊道:“拿绳子来。”
李渭握着绳子上前,把野猪两只后蹄绑住,岂料野猪越挣越狠,拼命挣开禁锢,赫连广沈文摁得吃力,都有些兜不住。
李渭腰间别着匕首,肩肘向前一顶,控住野猪一只蒲扇大耳,匕首把是生铁造的,狠狠在野猪颈子里一劈,野猪嘶叫一声,挣扎弱了寸许,这才让旁人趁机绑住了四蹄。
屋内有胆大的孩子跑出去旁观,长留自小崇拜阿爹神武,又从未见过这场面,牵牵春天衣角,也溜了出去。
院子早已架起大锅烧水,野猪被绑了四蹄,仍龇着獠牙在地上死命挣扎,一声一声哀嚎,哼哼唧唧挣松地上一片泥。
热水烫过匕首,两人摁着猪身,李渭单膝支地,尖刀寒光一闪,往猪颈里穿去,围观的孩子们“呀”了一声,长留禁不住往后缩,春天抬袖遮住他的双眼,掩住耳朵:“不看了。”
长留闻见一股馨香扑鼻而来,心内也不慌,抓住春天袖子。
一蓬鲜血溅出,野猪的惨叫贯彻云霄,瞪着四蹄拼死挣扎,热腾腾的血腥气在寒冷的风里弥漫开来,冲入鼻端让人作呕,鲜红的热血汩汩流入地面,渗透泥土,李渭几人死死摁着野猪挣扎的身体,旁边有人递过木盆,那鲜红的血潺潺流在盆内,渐渐转为猩红,盆内浮满血泡,逐渐凝结成冻。
鲜血满地的场面实在不忍直视,春天第一次见,亦是心头颤颤,后脊生凉,想挪开眼,又被猩红的颜色钉住,野猪仍断断续续哀嚎,听着也实在觉得残忍。
长留有些急,扯着春天:“好了么?”
野猪声音渐渐嘶哑,逐渐放弃了挣扎,但四肢尤在抽搐,等猪血流尽,春天垂下衣袖,揽着长留默默看着,李渭几人神情自若准备后面屠宰的工具
他们眉头未皱,站在肮脏的猪圈里,穿着寻常男人穿的衣裳,春天突然想到红崖沟,李渭一行人常年行走在大漠荒野,他们杀过人么,看见满地热血,会不会害怕。
她想起自己遇见的那帮马匪,那群人眼神凶悍,长刀寒刃,恶狠狠朝她劈下来。
这个地方和长安完全不一样。
开膛破肚,扒拉肠子这种事实在不太好看,野猪肚里的气味不太好闻,女眷们都进屋去了,男人们分工行事,待到事毕,几人在檐下净手。
春天在外头站了半响,冻得脸颊通红,李渭一抬头,瞧她鼻头通红,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。
“看到了?”
她点点头。
“怕不怕?”
她摇摇头,顿了顿,复点点头。
李渭笑了。
他笑得很好看,一个年轻又不算太年轻的男人的笑容,像这个寒冷冬日,清冽又和煦,脱去了身份地位和性格际遇的掩饰,露出美玉般的纯粹光辉。
他低头洗手,那一双男人的手,沾了皂粉,揉揉搓搓,将血迹冲去,露出本来的模样。手掌宽大如蒲叶,手指笔直,骨节分明,指腹和掌心有薄厚不一的茧子,看起来无论是马鞭刀剑,握起来都很合适。
她手指头伸出,指指自己的一侧腮边,对他道:“这儿。”
他抬手用衣袖擦了擦面上血迹:“多谢。”
收拾干净,孙大娘用干蒲叶包了野猪肉,贴上红纸分赠众人。李渭拎着蒲叶包,带着几个孩子往家走,沿路有小贩挎着竹篮卖冰糖葫芦,李渭停下来,掏出钱袋,一人买了一支。
春天看着李渭递给她的红艳艳的糖葫芦,喉间堵着什么似的,摇摇头:“我不吃。”
“吓到了?”李渭看她脸色苍白,“这就是我的不对了。”
长留握着冰糖葫芦,脸色也有些为难:“爹爹,我也不太想吃。”看着殷红的糖葫芦,难免想到刚才满地淌的鲜血。只有仙仙,见了糖葫芦把什么都忘了。
“阿爹,我们不吃肉。”
“不吃肉,那吃什么?”北地不比南国,蔬菜甚少,到了冬日,冰雪掩地,只有糠萝卜咸菜这种东西。
长留想了半日,不吃肉,那大概只能饿死了,所以书上才说,君子远庖厨,但又转念一想,若是人人都远庖厨,那天下人都要饿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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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夜了。
陆明月听见院门的吱呀声,而后是沉稳的脚步声,知道是赫连广回来了,心头一松,不自觉吐了口浊气。赫连广走后,嘉言难得掉了几滴眼泪,让她这做娘的满心苦楚。
她十二岁的时候,因为爹爹做了篇文章,得罪了地方长官,举家流放边塞,娘未到河西就死了。她跟爹两人自此在沙柳营生根,沙柳营都是各州府犯事的罪民,流放在此地屯田,老父弱女,父女两人受尽苦楚,她被营里男人垂涎调戏,日子过得战战兢兢。
沙柳营有个专门挑粪养肥的奴隶叫赫连伯,是个犯事的白兰羌人。赫连伯面庞上有几道刀疤,很是狰狞,但他身材高大,力大无穷,兼又独来独往,性格冷硬,整个营地的流民都有些惧怕他。
赫连伯虽然身份低微,但私下里对她处处照顾,比起营里那些不怀好意的流民要好太多。老父病亡后,她独身一人在沙柳营就成了羊入虎口,忧愁之际,陆明月委身于赫连伯。
时下贵汉贱胡,赫连伯还是胡人的奴隶,身份更是低贱,整个营地的男人都轻贱她委身给一个挑粪的劣奴,每每路过都要朝她吐口水,大肆羞辱。
赫连伯死后,时逢大赦,她带着两岁的嘉言前往甘州,甘州有胡汉互市,胡人云集,母子两人的日子能好过些。
几年后赫连广前往沙柳营寻自己的兄长,最后在功德巷找到了自己的侄子和嫂子。
白兰羌人原先生活在青海湖旁,自诩为天之子,牛羊健肥,有无边盐田和遍地珍宝,但这些很快被吐谷浑人和吐蕃人占有,白兰羌人受尽欺凌和屠杀,最终逃不过被各强胡奴隶的命运,白兰羌人的孩子,是最劣等的人种,被冠于杂种,狗奴这样的称谓。
她只想让嘉言过得好一点,更像汉人一些,有什么错么。
嘉言醒来,他娘正在给他做鞋袜,冬日暖阳照着陆明月,温柔如水,嘉言只觉普天下女子不如他娘好看,昨日那气便消了三分,再闻到股肉香,陆明月揭开手炉盖子,露出两盏圆溜溜的雪白肚杯,嘉言眼前一亮,心头一喜,哪还有一丝怨气。
“都端去吃吧,不许贪食。”
陆明月的盖碗肉是南边的做法,巴掌大的肚杯,将五花肉切小块,加甜酒秋油,放在手炉上用炭火慢慢煨,煨到皮酥肉烂,肉香扑鼻,肥肉一戳即破,油滋滋在嘴里化成水。
“娘,你对我最好了。”
“不许贪吃。”陆明月一针一线纳鞋底,“吃多了晌午又吃不下饭。”
“那我拿一盏给广叔叔……广叔叔从没吃过娘做的盖碗肉呢。”
陆明月没拦他:“小心烫手,别摔着。”
年节将至,集市竞售锦装新历、大小门神、桃符钟馗、狻猊虎头及金彩缕花之类,家家户户着手购置鞭炮、屠苏酒、胶牙饧、瓜果等守岁之物。李娘子跟大家热闹几日,见风染了咳疾,不得不卧床休息,纵然家中无人愿她辛劳,也不甘失了体面,少不得强撑精神打点。
除夕日,全家起得早,锅里的鹿肉炖了一夜,随炊烟弥漫的香气萦绕在每个人心头,仙仙穿着身鲜红小褂,扎头红绳,从晨起开始围着锅灶转。
坊里有人家办喜事,春天和长留一起出门看热闹,木渎楼上有人洒喜糖果子,长留领着春天爬上木渎楼看风景。
木渎楼是一个迁居甘州的吴县商人所建,可俯望甘州城景。
远山迢递,冰河蜿蜒,极目之处被冰雪所阻。
“春天姐姐,你在看什么?”
“那边有很多山。”她抬手举了一个方向,“我从那边来。”
“那是祁连山。”长留道,“有了祁连山,才有河西沃土。“
他指了指东南方:“姐姐你从长安来,长安在那,姐姐你想家吗?”
“我没有家。“她轻声回他。
离家半载有余,不知家中情形几何,也许已经闹翻了天,也许这事悄悄掩了过去,也许大家都以为她死了,心里在怪她怨她。
她又举目西眺,彼处黄沙无垠,她知道自己的至亲埋骨在那儿。
“姐姐,你可以把我家当成自己家。”长留牵着她的袖角低语。
赵大娘的丈夫来接母女两人回乡下过年,李渭包了一封利银给夫妇两人,又许了赵大娘过了初四再回来。
赵大娘一走,家里活计都归了李渭,他挽袖子进厨房忙碌,多年奔波在外,李渭有一手好厨艺。
到掌灯时辰,甘州城万家灯火洞然,驱傩爆竹,灶马门神,旧年换新年,李渭将供奉的神牌请下桌,以脯腊脩脍、软饧酥豆为祭享,一家三口拜过先人,见春天不在屋内,回头一寻,见少女独坐西厢檐下,背影寂寥,听万家鞭响。
自打进了腊月,春天少言寡语,也不与大家一处热闹,有意避着。李娘子料想她远在异乡,无亲无故,怕是黯然伤神,遣长留去与她玩笑,耳房内摆了满满一桌消夜果,酒茶糕点,长留拉着春天上炕:“春天姐姐,我来与你玩。”
李渭在厨下煮馎飥,馎飥是一种专在除夕夜吃的汤饼,两寸长,指肚宽,挼得极薄,光白柔滑,薛府厨子爱用鳗鳝之物熬做汤头,下豆腐、菌覃、火腿,芥头做料,鲜香浓郁,河西一带鱼鳝吃的少,李渭这碗用羊骨汤做底,加之鹿筋、蕨根、腌酸菜,浓香扑鼻,是北地风味。
吃过馎飥,李渭寻出一副叶子戏,笑道:“先来一轮叶子戏消消食。”他手中拿的是一副封神英雄榜的叶子牌,武王伐纣,天牌武王姬发,地牌纣王帝辛,商周两国四十六仙将,四人围炉坐,轮流摸出十二张牌。
“虽是牌戏,以酒做博。”李渭从炉上倒一盏九神屠苏酒,“饮过此酒,身体康健,长命百岁。”
春天没有玩过这种牌戏,李渭坐在她左手边,大致讲了玩法:“不讲技法,只胡乱玩就是。”
于是一时姜子牙压倒比干,妲己杀了雷震子,哪吒杨戬对阵赵公明无当圣母,天牌在长留手中,地牌留在春天肘下,最后纣王反倒克住姬发,保住大商。
推辞再三,第一杯屠苏酒仍是让给春天,她端着酒杯,长留笑嘻嘻祝她:“花开年年好,今年胜旧年。”李娘子也跟了句:“云开月明,亲友重逢。”李渭想了想,道:“心之所愿,化劫成缘。”屠苏酒内加了花椒,一杯下肚辣哄哄,春天呛得满脸嫣红,眼角微湿,回道:“多谢。”
几人都喝了屠苏酒,李娘子本就精神不济,强撑了这一会,抿了口酒还未吞下,捂着帕子又狠咳出来。
长留从炕上起来:“娘。”
“不碍事。”李娘子喘气笑道:“我怕是撑不住了,乏得厉害,想回去躺一躺。”
李渭温言道:“我扶你回去喝药,喝完好好睡一觉吧,这夜我们替你守着。”
这阵子李渭请胡大夫来过一两回,一给春天看看伤势,二给李娘子把脉看症,一喜一忧,胡大夫道是命如点灯,各有油尽灯枯时,纵使千金续命,也逆不过天意。
长留见他爹娘走开,心内十分忐忑,春天倒一小口屠苏酒,递于他:“替你娘亲喝一口吧,喝完娘子长命百岁,病痛全无。”
长留一口饮尽:“我替娘亲守岁。”
李渭过了许久才回来,见长留一脸紧张,微笑道:“你娘喝过药睡了,好好睡一觉,明儿就好。”
三人把消夜果摆上桌,重沏一壶茶,长留把桌上螺酥,萁豆,蜜酥,银杏吃了一肚,阿黄得了一碗肉骨,正在炕下吃得囫囵带声。李渭不知从哪儿掏出几个橘子,在手炉上爇暖搓软,待到炭火将橘子的香气烘出,递给长留和春天。
黄澄澄的橘香沁人心脾,春天捏在手中想些有的没的,长留偎依着李渭,吃着吃着,眼睛眯瞪,李渭摸摸他的脑瓜,唇边递给他一口茶水:“长留,喝口水再睡。”
“我不睡。我要替娘守岁。”
然而半柱香刚过,长留歪在李渭怀中,睡得沉沉的,屋中余下两人看着他的睡相,会心一笑,春天去长留房中抱出枕头棉被,李渭安顿他在炕上安睡。
一时屋内寂静无语。
两人无话可说,屋内暖融融的,火盆里烧着辟瘟祛病的苍术,微苦的药气绵绵升腾,李渭抓了一把槌栗扔进火盆中,春天盯着窗棂上的窗花出神。
不知过了多久,春天回头,眨眨眼,轻声道:“外头下雪了。”
李渭侧耳细听,在嘈杂声之间短暂的阒静中,雪从远方来,沙沙,沙沙地扑在窗上,细细碎碎,漫无边际,遥不可知。
“这是今年冬天第三十七场雪。”她微微叹气,“河西的冬天好多雪。”
李渭饮尽杯中酒,痛快道:“也是最后一场。”
长夜何其漫漫,这大概是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夜,人人都清醒喜悦,守过几个时辰,新的一年又来到身边,年岁更迭,周而复始,绵绵不息。黄尘清水三山下,更变千年如走马,时光何其迅捷,人又何其渺小。
她兴许是有些倦了,神情有些恍惚,瞧着长留乖巧睡容,想倚着桌角歇一会,又觉得不便,将身姿挺直。
李渭盘腿端坐在塌上,面前放一盏屠苏酒,心不在焉,无声慢酌。
出神的两人俱被几声轻微的噼啪声惊起,原来是火盆里的栗子已烤熟,在火里裂了口。
两人盯着火盆,李渭去挑火中槌栗,待凉剥开,一颗颗熟栗子香喷喷,他递至春天面前,慢声问她:“想家么?”
春天眼睫低垂,抿着唇不说话,点了点头。
他瞥她一眼,低叹:“这个时候,你的家人也该想你了。”
锵锵的梆子声远远传来,屋外鞭炮锵锣就在此时此起彼伏,噼里啪啦惊扰这寂静的雪夜。
子时正过,旧年逝去,新年来临。
李渭起身:“走,放爆竹去。”
门外雪下得细密,他抱着一封红袍子,走向院里洁白无瑕的雪地,回头对抱肩倚门的春天道:“去给我拿支香来。”
春天回屋取一支香,引火点燃,屋外雪绵绵地下,她拢手护住香火,递给李渭。
“站远点,小心炮仗溅身上。”李渭把她赶到堂下,点燃引索,顷刻爆竹声如雷,噼啪绽响于风雪中,满耳皆是远近的炮仗声响,振聋发聩,春天捂着耳朵,觉得火光之处,有如胸臆之音,鼓鼓饱涨。
李渭在她不远处站着,回过头来笑看她一眼,又说了一声什么,她倾耳去听,那声音却淹没在震天的声响中。
炮仗放完,李渭去堂下祭拜灵牌,又持香出门,风雪中长身玉立,朝东南跪地祭拜。
他拜自己不知姓氏音容的亲生父母,愿老天庇佑冤死魂灵,早登极乐。
雪迷了春天的眼,他把香递于她:“你也好好祭一祭吧。”
春天接过香,踌躇片刻,把香插雪地里,转身朝西北跪拜。
李渭看着雪地里跪俯的单薄身姿,想起了前两日收到的来自军中旧友的书信。
李娘子撕心裂肺咳了好一阵。
年前她已有咳血之症,夜里少眠,白日神思昏聩,捱久了,她渐觉身体像一匹单薄的纻纱,反反复复漂洗,揉搓,拧干,经纬稀松,慢慢失去了颜色和柔软质地,窟窿丛生,不成模样。
屋里药气沉沉,苦涩挥之不去,屋里有人点灯,茶水注入杯中的声音,李渭扶她坐起,温热茶水挨着她的唇,声音低醇:“喝口水润润嗓子。”
她咳得头昏眼花,一时还看不清他的脸,呲呲喘着气:“旧年过了么?”
“快三更天了。你听,炮仗的声音还没停。”
李娘子咽下喉间腥甜,凝神细听,远处依稀有阵阵声响:“长留呢?”
“困得睡着了。”李渭扶她坐起,“我去给你煎碗药,等天亮请胡大夫过来看看。”
她抓住李渭袖子,虚弱道:“大过年的,让我消停消停吧,这满屋子药气还不够么?”
“药总是要喝的。”李渭温声道,“家里药还剩多少?若不够,我让人送些来。”
“你可饶了我,现在喝的这方子,一两药,二两金。我喝一口药,心里就要念一声罪过,如今长留也大了,我还想替他攒些家当,这个家,哪能让我这样挥霍下去。”
李娘子神情黯淡,叹一口气:“渭儿,我怕是撑不住了。”
他尚在安慰她:“只是些积劳成疾,气血失调的小病,养养就好,何须如此丧气。如若你觉得现下的药吃得不好,有些腻味了,我们再换个方子,凉州那边奇人异士甚多,我带你去看看。”
“你们都是这个说辞,惯是会哄我……我也实在听腻了,纵使不说实情,我自己的身体还不晓得么,譬如草叶上的露珠,太阳一出它总要消亡,我这些年熬着,也总有油尽灯枯的时候。”
李娘子早想得明白,人早晚总有这么一出,也没什么好怕的,只是挂念着长留尚未长大,不敢轻易撒手。
"你什么时候这样灰心起来。”李渭微笑,“这么多年不是一直好好的么,有我,有长留在,你有什么好担心的。”
“渭儿,我早累了……”她手心冰冷,握着李渭的手吐露心迹,“这么多年,是我拖累你。小时候我是长姊,一直把你当弟弟看待。我也知道,如若我没有这一身病,阿爹也不会求你娶我,你也不会留在这家里……怎么说来,都是怨我,我害了你……”
几滴泪溅在李渭衣袖上,绵绵不见踪迹。
李渭想起李娘子出嫁的那天,苍白病弱、总是对他温柔浅笑的长姊穿一身红嫁衣,红彤彤喜洋洋,脸庞熠熠生辉,那天他是由衷替她高兴。
长留一梦方醒,梦里只道自己牵着爹娘在院里放鞭炮、打灰堆,鞭炮声轰隆隆震天响,连爹娘在耳边的说话声都听不清,却转眼见阿黄扑上前来,热气嗤嗤的舔他,脸上一阵阵温热,兀然睁眼一看,果然见阿黄俯在炕沿,揉揉双眼,环顾四周,却不料自己睡在炕上,身上还盖着被子,窗外天光已亮,春天在旁守着他,微笑着说:“醒了,起来穿衣裳吧。”
他愣了愣,抓抓后脑勺,迷糊问道:“我,我睡了多久?”
“不久,才一会儿。”春天捧过他的新衣裳,看他乍梦乍醒中褪去往日持重羞怯,睁着圆溜溜的眼不知所以,含笑道,“去屋里给娘子大爷拜年去。”
“我明明……”长留抿紧嘴角,揪着被角回味梦中十分真切的情景,眼角觑见春天过来掀被,猛然慌张,脸上弥漫羞涩之意,“不劳姐姐动手,我自个来。”
春天莞尔一笑,收回手:“好。”
长留穿了衣裳,见阿娘满脸倦色卧在床中,阿爹端着药碗坐在一旁,知晓自己定是贪睡错过了守岁,心内一阵懊恼,此时鞠躬作揖拜了新年,李娘子慈爱揽过他:“我儿又大了一岁。”
“娘。”长留十分自责:“我不留神睡着了,没给娘守岁。”
李渭摸摸长留发顶:“阿爹给你们守着呢,明年再留给长留守。”
李娘子从枕头下摸出个长命绳,套在长留手腕上:“今年不算,明年娘再和长留一起守岁,好不好。”
夫妻两人对长留一番疼爱,长留初春所生,过完年就是十二岁生辰,十二岁是大日子,纵使不打算大操办,也得给左邻右舍送些喜蛋饴糖之类,再有私塾里开蒙已毕,打从年后起,要替长留择书院进学。
甘州府有三大书院,甘泉、南华、天山书院。前两所为官学,设在城内,取官中子弟及考试优者入学,后一所在城外甘谷山,为河西大儒复山先生张炳文主持,书院不仅讲论经籍,也辩论时事、教习射猎,所从弟子亦多。
两人问长留如何作想,长留期期艾艾回道:“听说复山先生学富五车、博古通今,孩儿心生仰慕……夫子也同我说,天山书院比别处做学问都要好,让我好好在家诵读文章温习功课,准备年后天山书院的考试。”
李娘子满心欢喜,私塾夫子喜爱长留天资聪颖,勤奋好学,巷里的王秀才眼高于顶,也是对长留青眼有加,多有青睐,若是以后能得复山先生亲授学问,对长留那是再好不过。
“天山书院要求严格,百里挑一,你可要好好准备,若是考不上,可不能哭鼻子。”
“长留知道。”他点点头,隔了会又郑重道,“我明儿去问问嘉言,他愿不愿意跟我一块去考书院。”
李娘子颤巍巍摩挲他的脸蛋:“嘉言若能跟你进去,你们俩仍在一处,娘也放心些,你陆娘娘也高兴。”
李渭把晾温的药递给李娘子,笑道:“就冲着长留的这份心,你也得把药喝了。”
长留赶忙接过药碗:“我来喂娘亲喝药。”
一家三口在房里说话,春天带着阿黄在堂下坐着,阿黄又懒又馋,不管能不能吃,什么都要尝尝,晨起无人喂食,正扯着春天的裙角大嚼特嚼。
春天眉睫弯弯,扯着阿黄的一只耳朵:“癞皮狗,好好的裙子要被你咬破了。”阿黄汪汪叫了几声,拽着她往厨房给自己觅食去。
吃过早饭,李渭带着长留出门贺年,李娘子夜里睡不安稳,喝过药李渭强留她在床上睡回笼觉,春天说到底是外人,不愿与父子两人出门,仍同阿黄一人一狗坐在家中,拿出针线笸箩做活。
她记得小时候阿爹俸禄极少,一个月只有几贯钱,家里三口人除外,还养着侍女兰香,母亲不得不接些绣活补贴家用,一幅帕子能换五百文,每月除去家里吃穿用度,还能给她买些饴糖蜜饯,漂亮的小玩意,回想起来那大概是她最开心的日子,父母皆在,爱她如珠如宝,生活无忧无虑。
她的针线活是母亲教的,虽然比不得那么好,多少能拿出来见人,陆明月许她活计,一条绢帕一百文钱。一百文钱啊,在长安城可以买一颗广东运来的新鲜荔枝,在酒行能买壶李太白的醉仙酒,在沿路的乡村酒肆可以吃一顿味道粗劣的饭菜,但也够这普天下贩夫走卒一天温饱,她有时候睡不着,夜里翻来覆去数着攒下来的一贯钱,这才明白富贵虽烫手,谁也放不下的道理。
李娘子屋里传来窸窣声,春天放下针线,见李娘子已经挣扎着起床。
“娘子才睡下一会儿,怎么这么早又起了。”春天见李娘子要开匣梳妆,“大爷让您好好歇着。”
“大年初一就懒成这样,等会儿有人上门拜年瞧见了,像什么话呢。”李娘子嫌屋里闷,伸手推窗透气。
“娘子当心。”屋外雪霁天清,寒意如刀,春天怕她吹风受寒,赶忙上前关窗:“天冷着呢,娘子小心着凉。”
李娘子苦笑着摇摇头。
“娘子要是嫌屋里闷,我们去耳房坐着,那儿有热炕,窗子也明净。”春天替李娘子梳头,“厨房有汤馄饨,我去端一碗来给娘子。”
春天能活动后,在李家也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,别的不说,李娘子穿衣梳妆,吃饭喝药,擦窗拭桌这些活,都被春天接过来。
李娘子笑道:“你这忙里忙外,我却心里愧疚,尊客做了家中帮手,这怎么能行。你只管好好在家里吃着住着,别的活一样也不许做。”她握着春天纤纤十指,“我看你平时处事,想必以前在家中也是有人伺候的,可怜现在到我家做这些粗活……”
春天笑笑:“家中小事,以前也常帮母亲做的,并不算什么。”
李娘子在镜中仔细看她,少女低眉顺眼,长睫有如蝶翼扑闪,唇色如桃花,之前病中容貌换作新颜,越觉春天容颜不俗,清新隽美,当下笑道:“你娘亲定是个极美的人。”
春天愣了愣,点点头:“是。”
李娘子笑道:“你说你是春天所生,我竟糊涂忘记问了,是哪月哪日,什么时辰生的?”
春天道:“是谷雨后一日的日子,辰时刚过,那时候繁春艳景,花事正好,爹娘不知取什么名字好,所以才叫春天。”
“那生日比长留晚了两月,算下来,正好比长留年长四岁。”
春天未深究李娘子的意思,点头道是。
李娘子瞥她一眼,心里暗自盘算。
靖王府在长安永兴坊内,靠近景风门,沿皇城墙往北,穿过延喜门、重明门就是内宫,靖王太妃常走此道入后宫。
靖王太妃嫁的是宗室,是天子的表婶,又是当今太后胞妹,太后娘娘颐养太极宫,老王妃常入宫陪太后聊天解闷,故靖王府的宅子挨得宫门近些。年前老王妃做六十大寿,太后皇帝动了銮驾亲临,王府里里外外忙的脚不沾地,靖王还未歇过气来,年节又到了。
除夕午后,靖王还未从宫里回来,府里上下人等都在忙碌,王妃和几个侧室都陪着老王妃在外张罗,内院里张灯结彩灯火通明,却一个人也难瞧见。
住在荔嘉阁里的薛夫人这时候肚子疼的滚起来。薛夫人胎相不稳,一直都在园子里静养,此时园中无人,庆幸靖王安排的几个稳重嬷嬷都在,产房也早已准备妥当,接生嬷嬷伸手进裙内一探,羊水已破,知是胎气已动,怕是要生产,当下急急招呼起来,闭门点灯,加炭烧水。
生产嬷嬷拉住薛夫人侍女秋葵:“去,去通禀主子,夫人要生了。”
王爷尚未回来,秋葵气喘吁吁找了大半个府邸,路上被王妃的侍女琉璃截住:“做什么冲冲撞撞的。”秋葵救命稻草似的抓住琉璃,结结巴巴道:“夫人…夫人要生了。”
“不是还未足月么?”琉璃眉头一皱,问道:“嬷嬷们都在么?”
秋葵点点头,满手心都是汗水:“嬷嬷…让奴婢来通传一句。”
“既然嬷嬷们都在,你慌里慌张做什么。”琉璃道,“王妃在里间陪太妃说话,我进去通报声。”
靖王妃季氏正语笑盈盈在暖阁里伺候婆婆,也一道等着王爷从宫里回府,听闻琉璃过来通报,咽下嘴边一句笑话,嘴角僵了僵。老王妃看见儿媳妇突然怔住模样,问道:“什么事儿。”
琉璃赶忙道:“荔嘉阁那边传人来说,薛夫人好像要生了。”
“哎呦,怎么这么时候来了。”老王妃匆匆站起来,“王爷也未回来,走走走,去看看。”
薛夫人难产,一直生到掌灯时分孩子还未出来。王爷身边有心人进宫通传消息,靖王急匆匆往家走,见府里上下无主,荔嘉阁外围了一群女眷,薛夫人本是温柔性子,说话都细声细气,此时屋里的尖叫一声比一声喑哑,心头一抽,知屋里情况不妙。
老王妃等了半日,屋里参汤都灌过两回,孩子还没下来,心里七上八下有些禁不住,宫里宫外鞭炮烟火噼啪放起来,禁不住一声声念起了阿弥陀佛。
靖王府子嗣不丰,靖王今年不惑之岁,膝下现今只留了两个小郡主,无论是谁,只要能为王府添丁加口,她都得求老天保佑。
屋里热的坐不住,听得内室薛夫人嘶哑叫喊,靖王急的团团转。薛夫人之前有滑胎之症,怀胎时心情也阴郁,一直怕她有生产之虞,如若孩子生不下来可怎生好,再者,他跺跺脚,又不是头胎,怎么出难产这一遭。
“执嘉。”老王妃看着自己儿子在眼前晃的头疼,斥道,“你若是坐不住,出去站会,别站在跟前添乱。”
“母亲!”
“只要是生孩子,都得过这鬼门关,你又不是第一次当爹,急什么!”
靖王叹一口气,站起身往外走,心里拢着一盆炭火,只能站在屋外吹冷风。
王妃季氏见王爷脱了狐裘,抱着衣裳追出去,见靖王长身玉立,穿着薄衣站在寒风中由不觉冷,双手和十向天祈祷:“老天爷,求你赐母子平安,母子平安,母子平安….”
季氏抱着狐裘,又悄悄的退了回去。
产妇嗓子都喊哑了,力气越来越弱,眼神都快散了。嬷嬷急的不行,灌了薛夫人半盏燕窝,声声催道:“夫人,再使把劲,孩子再不出来,那就危险了。”
薛夫人抓紧手中巾子,长长痛嘶一声,只觉身下一阵热流汹涌,身子一松,晕了过去。
嬷嬷从血水里拔出个气息微弱的婴孩,拍拍婴儿屁股,听见孩子哇的一声哭,又仔仔细细检查过一番,才松了口气。
“恭喜王爷,贺喜王爷,是个小公子。”嬷嬷声音激动又欣喜,王府多年无出,眼下得了一个带把的小公子,接生嬷嬷也增光了。
薛夫人在一旁被灌了几碗药,又悠悠转醒,嬷嬷又道,“母子平安。”
屋外早已一阵欣喜之音,靖王喜不胜喜,连声笑道:“赏!”
老王妃看孙心切,待嬷嬷把孩子包裹出来,初生的孩子眼睛还未睁开,皱巴巴的一张小脸,却仍能看出孩子眉清目秀,生的极好。
“就是胎里太瘦了…多挑几个奶娘,给哥儿好好补补。”老太妃笑着把孩子抱给靖王,“执嘉,你来抱抱。”
靖王看薛夫人暂无大碍,满心欢喜的过来抱孩子,小小的婴孩不过一捧,包在襁褓里,一双圆溜溜的黑眼懵懂的望着他。
靖王心头弥上一股酸涩喜悦,这是他的长子,对一个父亲来说这有着非凡意义,此刻满城烟火,天下吉庆,年末岁除,即将迈入新的一年,握着孩子的小手,一时有热泪盈眶之感。
次日大年初一,皇帝率百官祭天,老王妃入宫觐见太后,满朝文武,禁宫内外皆知靖王喜获麟儿,宫里赏下诞礼洗儿钱,皇帝兴起,替靖王长子赐名贺,小名就叫岁官。
消息传到刑部主事薛家,薛广孝听闻自己妹妹昨夜替王爷诞下长子,心中一颗巨石落地,喜上眉梢,后院与曹氏一说,曹氏连声念佛,连声诉苦:“老爷,这下妾的过错可减了一半。”
薛广孝瞪眼吹胡子:“你去准备些入得了眼的礼贽,找个日子我们去靖王府看夫人。”
薛夫人产后虚弱,老王妃把岁官带在自己身边暂养,王妃季氏几日连轴忙,染了咳疾,这日给老王妃请安,见乳母哄着岁官睡觉,孩子长开了些,身上一股儿奶香味,一双圆溜溜黑漆漆的大眼睛不声不响瞪着人,煞是可爱。
王妃出自季太傅家,容貌秉性家世样样儿拔尖,只可惜嫁入王府多年无所出。此时看着岁官心内无比酸楚,老王妃让乳母把孩子抱去喂奶,恋恋不舍转身道:“这阵儿府里忙东忙西的,倒是把你累病了。”
“这都是媳妇分内之事。”季氏性子要强,嫁给靖王后王府里外打理的十分妥帖,近日却有些懒散之心。
多年相处下来,老王妃到底心疼儿媳,婆媳两人一番闲谈,老王妃拍拍季氏手安慰道,“你向来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,这些年我也知道你心里的苦,但你也要记住————你是皇上亲赐,执嘉迎过门的靖王妃,你肚子里出的孩儿,以后就是王府的嫡子,靖王世子,谁也挣不去的。”
季氏眼眶湿润,点头称是。王妃又道:“你还年轻着呢,平日里该歇着就不要逞强,身子要调养就好好听大夫的话,王爷若是惹你气恼,我替你去教训他。”
靖王但凡有空,必往荔嘉阁探望薛夫人,夫人卧床静养,也常暗自垂泪,有时见岁官攥着小手在奶娘怀中喝奶,难能笑上几回。靖王见了她这副模样,心头略不是滋味:“你兄长递了年帖,说要来府里看你,被我回拒了。”
薛夫人掉泪:“王爷这又是何必呢,这也不是我哥哥嫂子的错,只怨我就是了。”
靖王又道:“你看岁官今天又长了些,瞧着越来越像你了。”
薛夫人十分苦楚:“可惜他有个这样不体面的娘亲,岁官长大后,必然也是怨恨我,王爷,倒不如让我死了干净罢。”
靖王无法,叹一口气:“孩子都有了,你还说什么胡话,都是你的亲生骨肉,你也不能厚此薄彼。”
薛夫人哭的梨花带雨:“岁官是我的孩子,妞妞也是我的孩子,岁官在我身边躺着,那妞妞又在哪里。王爷…有妞妞的消息了么?”
靖王把薛夫人拥入怀中,抹去她面颊上的盈盈粉泪,柔声哄道:“莫哭莫哭,给你找着呢,上天入地,掘地三尺,我也把你女儿找出来。”
靖王好生一顿哄完,扯扯揉皱的衣袍去找老王妃,见季氏正在母亲屋子里抄经书,靖王一想,也罢,省的跑两处说两遍,当下把自己的心思跟自己妻子和母亲说了。
薛夫人进王府没名没分,顶着个侍妾的头衔在荔嘉阁住了三年,现在又生了岁官,靖王觉得心中有些过意不去,想抬举她做侧妃。
季氏咬着嘴唇不肯发声,老王妃脸气的铁青,回了两字:“不妥。”
靖王知道这事儿难办,问道:“母亲觉得这有何不妥?淼淼娘家兄长是刑部主事薛家,家世最清白不过,再者,淼淼的性情母亲也是知道的,温柔贤淑,与世无争,府里上下人人赞赏,而今孩子又有,人前人后总不好说,靖王长子的亲娘是王府的一个侍妾。”
老王妃料着自己儿子这些说辞:“王爷说的句句在理,若是其他人,不待王爷说,我也得这样吩咐,但是这个薛夫人————大家伙都陪着王爷装聋作哑————是个什么样的身份,王爷真当我们都是瞎子聋子么?”
靖王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。
薛夫人的身份,着实尴尬。
当年靖王奉旨抄检韦家,正坐镇大厅清点韦家家私,闻得后院有人喧哗,道有女眷不肯充入掖庭为奴,跳入湖水自尽,他一时兴起过去看了眼,人已救起,还未死透,白布遮着女人头脸,下身着一条珊瑚色缀珠轻罗裙,那罗裙被水糟了,湿漉漉贴在肌肤上,两条玉腿笔直修长,下头漏出一只挣脱了鞋袜的玲珑天足,玉骨剔透,盈手可握,脚趾蜷如粉色贝珠。
私下一打听,此女是京中一个薛姓官员的胞妹,早些年就守了寡,依附娘家哥哥过日,后来不知怎的被韦少宗看中,抢入府中作妾,在后院私藏了两年,听说颇得宠爱。
倒也是奇了,韦少宗风流浪荡,折花无数,却贪上这年岁不算小的寡妇滋味。靖王心思偏了偏,手段上就有些难看,等尝过襄王阳台春宵滋味,才明白这女子的好处。
真乃国色天香,媚骨天成。
原不过是贪些美色,靖王初时只想解解馋意,在外养了些时日,不料自此丢不开,食髓知味,最后竟给弄进王府里,弄到书房里当个捧墨的侍奉。
薛夫人进靖王府的时候,王妃季氏和靖王很是闹了一阵。
靖王抬举了一个寡妇,这事情让靖王妃在各世家妇面前,不知受了多少冷嘲热讽,背后咬碎银牙。
怎么着也要将这人打发出去。
季氏出生门第,不屑用那些阴损招数,只等寻出薛氏出错将她赶出府去,岂料这薛夫人除了妇德有缺,其他样样挑不出错,就如一个锯嘴的葫芦,不开花的石头,不骄不躁,抱拙守朴,进退有礼,加之靖王宠爱,竟一路让她走到现今,生下王府长子。
若论喝酒,驼队的汉子都是个中翘楚,走马道上生活艰辛,沙碛陡峰,盐碱雪地,酷暑寒天来回奔波,烧刀子一壶,比什么都重要。
怀远今年十八,比不得他那些叔伯,酒量尚浅,年节里互相串门,少不得一番猛灌,脸庞喝得红彤彤,十天半月里头,看人看景都是重影儿。
正月初六万事宜,周家娘子穿戴一新,梳头扑粉,请了媒人到家,两人收拾停当,到吉时才出门。
怀远心如擂鼓,手足无措跟在他娘身后,脸涨得通红:“娘,你见了淑儿……”
“知道知道,你就坐在家里等娘的消息。”周娘子揣了怀远庚帖,带了几封彩礼,招呼家里几个孩子,“你们几个也在家呆着,不许跟来闹。”
怀远和淑儿青梅竹马,彼此早已情投意合,眼瞧两个孩子年岁已至,周娘子打算把心事了下,让怀远把淑儿娶进自家门。
两家都是老相识,两个孩子的情谊也是有目共睹,方娘子瞧见周嫂子带着媒人进门,心下了然,笑着朝淑儿道:“淑儿,去把你爹叫出来,家里有贵客登门。”
淑儿俏脸飞霞,从炕上跳下来,娇嗔道:“娘。”一扭身躲进房内。
“这丫头。”方娘子笑道,“没大没小,不知礼数,让婶儿们见笑了。”
“小孩子性子腼腆,怕是看见老身这副模样有些怕生。”媒婆笑嘻嘻道。
方娘子烧水沏茶,两家人上炕坐定,方家爹爹年轻时也跟随驼队走商,与怀远爹虎子亦是生死之交,后来跟着盐商往湟水贩盐,渐渐有了家业,索性收手,在甘州城盘下两间铺子,做点别的营生。
两边都是熟识,早已默认嫁娶之意,省下媒婆口舌,只是做父母的心思,女儿在家胡天胡地都不怕,嫁到夫家,怕她操持家务,又怕婆家给她受气,难免有些担心,语气上便要抬高几分。
“怀远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,小辈里头,大伙最疼的就是他了,虎子走得突然,若是他在天之灵能看见自己儿子成家立业,怕也是高兴的紧。但我家就淑儿这么一个女儿,从小也是宝贝得紧,孩子也贴心懂事,从小知冷知热,太奶奶高寿,最稀罕这个重孙女儿,本还想在家里多养几年,讨讨老人家的欢心……”
“大爷说的是,眼看着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,做爹娘的这心里头,自然是又喜又忧……”
淑儿听见外屋隐约话语,臊得连耳根子都通红,闷头坐在屋里出神,听见窗上有轻轻叩声,推窗一看,原来是怀远的两个弟弟大宝和小宝,笑嘻嘻地躲在窗下,咧着缺门牙的嘴冲她笑:“嫂嫂。”
淑儿羞得满脸通红,一巴掌拍在两人脑袋上:“你两个胡说什么!”
“就是嫂嫂,我娘都请媒人来提亲了。”大宝笑道,“我哥急得头上冒汗,正躲在巷口等我娘回去呢。”
“他让你俩来的?”淑儿眼儿亮晶晶的,“他说什么没有?”
“我哥说,去问问淑儿姐姐,她睡的好不好,早上吃了几碗饭,想吃点什么零嘴,他去买。”
淑儿噗嗤一笑:“好好好,我都好。跟你哥说,就要一份香橼干果,裹糖的那种。”
“好咧。”
两家婚事定下,隔日周娘子送去几担箱笼做聘礼,方家亦送了文定。只是方家里心疼女儿,想留淑儿在家多留些日子,故把迎嫁日子定在岁末。
方家喜事定了,请了驼队兄弟来家中喝酒,怀远也被众人推搡着前来拜见岳丈岳母,只是淑儿万万不肯出门见客,怀远也抵死不肯去见淑儿,往日两人嘻嘻哈哈玩笑一处,现在倒是各自躲藏,羞态可爱。
厨房忙活不过,方娘子索性在院里架起炭火,买了半爿鹿肉,在酒楼叫了一桌下酒小菜,一缸烧酒,就让男人们围火而坐烤食鹿肉,自个取乐。
女眷们嫌外头男人喝酒聒噪,关门坐在炕上说话,淑儿这时才羞答答出来见客,见人人向她道喜,一张俏脸早已藏到衣领里。
李娘子这日难能出门,此日随着李渭也来坐坐,同妯娌们说说话,沾沾喜气。
她鲜少出门,大家见了,少不得拉着她嘘寒问暖,问病问药,方娘子也托赫连广请陆明月来家吃酒,陆明月是绣娘,方大娘请她教淑儿做嫁衣。
北地没南方那样对女红有要求,日常能缝缝补补就足够,但嫁衣还是要新娘子一针一线绣出来的,加上鞋袜喜帕等物,细工慢活也得花上一年半载,出嫁那天新娘子红艳艳金灿灿的嫁衣若能得妇人们赞叹羡慕,脸上也有光彩。
“做的好的嫁衣,好好存在箱子里,等自己女儿大了,传给她出嫁,这也是有的。”陆明月笑道,“可以当宝贝用。”
“我当年成亲,娘家婆家都穷,头上盖喜帕,孩子他爹拉匹骡子就把我带走了。”妇人说道,“现在想想,倒真是可惜。”
“我从删丹县嫁过来的,我家那边风俗倒是娘家姐妹来做嫁衣。”
屋外李渭用匕首割下几盘鹿腿肉,扬眉笑递给怀远,指指屋内:“去给娘子们送些吃食。”
怀远挠挠头,纠结道:“我……我不敢去。”
男人们都推搡他:“快去快去,男子汉大丈夫,天不怕地不怕,怕几个娘们做什么。”
屋内妇人见怀远端着鹿肉过来,也指使淑儿去开门,两人乍一见面,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,淑儿接过吃食,偷偷抿嘴一笑。
鹿肉事先用花椒、莳萝、盐腌过,又经炭火炙烤,外层微脆,咬一口鲜嫩多汁,香气勾人,鹿肉没有其他家畜的腥气,也比山里的獐子驴肉要鲜活,人人吃得满嘴油光,李娘子喜欢,也忍不住多吃了两块。
待兴尽归家,李娘子请李渭在内室稍坐,倒聊起一桩事。
长留已经十二岁,年纪说大不大,说小也不小了,倒是可以寻访看看有没有合心意人家的女孩儿,定门亲事。
但凡李娘子的主意,李渭鲜少说否,这事听完,却觉得有些为时过早,很是不妥:“长留年纪还小,倒也不急于这一时,等他自己长大了,让他自己做主就是。”
李娘子白日累极,歪在榻上道:“前日赵大娘从乡下庄子回来,说是替仙仙在乡下订下桩亲事,男方家资殷厚,家里又是独子,一眼看中仙仙的伶俐劲儿,就等着这边再养个四五年送过去做儿媳。普天下为娘的哪个不替孩子操心,我也是一片苦心,再说时下风俗,指腹为婚,从小下定的人家也多,长留小时候体弱多病,才把这事儿给耽搁了。再者我这一身病,要是哪天撒手而去,你出门在外,长留有亲家托付,姻缘也定,我走的也安心。”
“这……”李渭苦笑摇头,不知如何回话,“我知你为长留煞费心思,只是,何必操之过急,婚姻大事,还须看顾孩子意愿。你也定能活的长长久久,看着他长大成人,娶妻生子。”
李娘子恹恹的不说话,李渭递给她一杯温茶,说起另外一事:“驼队那边,我已跟孙翁老说过,年后驮马队那边我就不去了,此后安心呆在家中看顾你和长留,找点别的营生做。”
李娘子的身体每况愈下,李渭每趟出门数月,一年有大半时间都在外头,丝毫顾及不到家中,再走,怕是不合适。
“我哪里能活那么久。”李娘子潸然落泪,“过一日算一日,过两日我就该高兴,大爷,你也体谅体谅一个为娘的心。”
李渭隐隐有些头疼,隔了半响道:“你既然存了这个心思,那慢慢探访,看看又没有合适的,只是婚姻大事,重中之重,一切随缘,不可强求。”
“这个自然,要选个匹配的人家也不容易。”李娘子思忖,缓声道,“首要是性格模样好些,能识大体,不娇气,又能跟着长留识字念书的。别的倒是其次。”
李娘子欲言又止,慢吞吞道:“我倒是想起来,身边不就有这么个女孩么?模样心性脾气都好,看起来像富贵人家出身,只是年岁略长长留几岁。”
李渭一时不省,李娘子眼睛瞟向西厢,李渭明晓李娘子意思,哑然失笑,觉得甚是荒谬。
“这个孩子,怕不是一般人家出来的。”李渭摇头道。
李娘子斟酌:“她是个命苦的孩子,无依无靠,连个去处都没有,这些日子,又相处得极好,我也喜欢……待问问她的意思,想必也是愿意的。”
“那倒未必。”李渭摇头,直接拒绝,“不可不可,你若是看中了她,还是罢了吧。长留的亲事,的确也操之过急,等他大一些我们再做打算。”
李娘子抿唇看着李渭,他的眼神意味不明,神色也有丝古怪,她心里猛地一颤。
仙仙和春天正在院子里打井水洗茶碗,是耳房里日常用的那套,在她手中衬得青花瓷杯十分粗糙,李渭立于窗下,看着纤细洁白的手指捏着茶杯,在冰洌的井水中清洗着内壁的茶渍,于微茫夜色中,只觉那是兰花,夜里悄然绽放。
“大爷。”她扭头问他,“是要喝茶么?马上就好。”
李渭摇摇头,心里反复想了几回,终于回她:“有你北庭叔叔的消息。”
春天忙忙站起来,激动得“啊”了一声。
瓜州西北十里有墨离军驻守,军帐设在吐谷浑旧地,朝廷置五千兵马于此,军队中多半是归附中原的吐谷浑人,其他军兵于陇西各郡县招募得来,李渭年轻时亦有报效朝廷大志,在墨离军营里一呆就是五年。此后数年,军中兵将几经更迭,仍有数名旧友驻在军中,当中有个叫黄汝云的军中文士,现已调入庭州府衙掌管文书工作,李渭去信托他寻访春天亲眷,又托轮台友人打听县乡之中是否有陈中信此人。消息称道陈中信于伊吾守军陪戎副尉后,调往轮台县当府衙税吏,后来又调往西州当帐史,但于几年前辞官后往西而去,暂不知踪迹。
春天知道她这位陈叔叔数年随军边塞,后将妻儿都接至西北,一度断了家族联系,而且官职微小,她从舅舅抄录的名册中大海捞针,也十分难找。
“此事不用心急,慢慢寻找,总是有消息的。”李渭安慰道,“要找军中官吏,并不算难,只是北庭胡汉混居,地广人薄,需要一些时间。”
春天已经在李家住了数月,下定决心似的摇摇头:“若能找到更好,找不到也就罢了,我自己一州一州寻过去,总会有消息的。”
李渭看着她,再三斟酌:“一定要去寻人么?你孤身一人,在北地实在危险,千万三思。”
春天坚定地点点头:“我一定要找到陈叔叔。”
陈中信是春天父亲同窗,两人情谊非比寻常。但陈叔叔早年投军边塞,寥寥数面里,春天全然不记得他的模样,只是模模糊糊想起一双温厚的手摩挲在她头顶,爽朗笑道:“我把你爹爹带走了,妞妞可不要哭鼻子哦。”
她的父亲名春樾,字仲甫,原是长安的一名刀笔吏,颇有游侠少年风范,弱冠之年娶了隔墙而住的薛家次女,两人青梅竹马、感情深厚,成亲一年后春天即呱呱坠地。
春家是外乡人,春天祖父年轻时带家室迁居长安新丰,略有薄产,并比不得富贵之家。父亲俸禄低微,为人又豪爽大方,常有捉襟见肘之苦。春天记得家中只有一个小婢女兰香,家中事务皆需母亲亲力亲为,但父母两人举案齐眉、琴瑟和鸣,对春天视若珍宝,百般呵护。
那时家中赁屋而住,房舍局促,堂下搭着葡萄架、廊下挤着凤仙花、春天跟着父亲在葡萄架下念书,之乎者也摇头晃脑,母亲在廊下绣花,刚染的红指甲在云锦间穿梭,三人抬头相对、粲然一笑,日子并不觉得辛苦,柴米油盐共春花秋月、颇有一番趣味。
母亲还有一个胞兄,膝下有二女一子,两家离得近,表姐妹们常与春天一起玩耍。
舅舅刚入刑部,虽然官职低微,但钻营有方,官路走得四平八稳。舅舅屡屡想提携父亲一把,但都被父亲婉拒。
后来舅舅买了长安城内邸宅。有年中元节父亲携全家去舅舅家吃酒,席间舅舅和父亲大吵一架、舅舅拍桌大怒,训斥父亲“不识抬举、自命清高云云”,父亲冷眉相对、拂袖而去,此后两家断了往来。
春天问母亲:“爹爹为何和舅舅吵架?从那起……姊姊们都不和我玩了,昨天我看见表姊坐在高高的马车上,连我喊她都不应了。”
母亲柔声细语:“爹爹光明磊落、志向高洁、舅舅有些事情误会他了。姊姊们也不是不理妞妞,许是没听见呢。”
春天并不在乎表姐们不再和她玩耍,比起穿花戏蝶的姊妹们,她更喜欢和爹爹玩耍,带她骑马观花、茶肆听戏。
但母亲自此常有愁思,因为亲兄和丈夫的心生罅隙,兄长的嫌贫爱富。
陈叔叔最后一次回长安、在葡萄藤下与父亲把酒言欢、两人酩酊大醉、击缶而歌,而后拍肩大笑。
春天半夜起夜,揉揉惺忪的眼,发觉父母两人秉烛私语、母亲双眼通红、呜呜哭泣,父亲拥着她纤瘦的肩膀,轻声抚慰。
自这夜起,父亲投笔从戎,跟随陈叔叔入了行伍。
父亲带着母亲和她再一次敲开了舅舅家的门,这时的舅舅已经官运亨通,不比昔年的清贫。
春家无尊长亲辈,父亲担心柔弱的母亲无法撑门户,故把妻女委托给舅家照料。
舅舅虽对父亲有些怨气,但毕竟是自己亲妹子,故把此事应了下来。父亲走后,春天和母亲搬入薛家,守着一个小角门,依附度日。
但舅舅家的日子并不好过,府中舅舅忙政务、舅母持中馈。舅母待人苛刻,虽然嘴上不说,相处久了渐觉得母女是个累赘。假若母女两人有哪处多花销了府中银钱,舅母的脸色便不耐烦起来,偶尔小孩儿之间有了龃龉,舅母对着几个孩子指桑骂槐,惹得母亲常常垂泪,只能愈发低头,私下里多找些针线活补贴家用。
母亲的针线很好,那时候兰香常拎着篮子从小角门出去,将母亲做的衣裳帕子卖给外头的成衣铺,换一些家用回来。
父亲的书信都是通过官驿寄给舅舅,舅舅转给母亲。收到音信的当日如同节日,母亲迫不及待拆开,书信里,父亲会讲些边塞的风土人情、日常琐事。他在西北一个叫甘露川的地方,那是荒漠里的一片绿洲、草木丰茂、牛马成群,有很多有趣的事儿发生。回信都是由春天执笔,母亲一边绣花一边说话,末了春天还会添上几句:“挖出来草根好吃吗,是个什么滋味?爹爹你上次所言的给小马接生,生了几个呀?”
日子单调但有期待,后来渐有战事,音信减少,再后来,音讯全无,最后,有人把爹爹的遗物带回来了。
舅舅说父亲贪功名、擅自做主领兵袭突厥军,落入敌人圈套,战死在敌人腹地,军里没有把亡将的骨殖讨回来,只带回了父亲的遗物,其中就有爹爹的一把匕首。
她那时还不到十岁,已经懂了很多事情。母亲在舅舅的扶持下立了衣冠冢,但她深信父亲仍然活在这世上,或许是被人救走,也许是迷路了,但总有一天会意气风发回到长安来,让她和母亲过上开心快乐的日子,让她嫌贫爱富的舅舅青眼有加。
父亲亡后半年,韦家夫人举办了一场菊花宴,和韦家从未有半点交情的舅母竟然受邀出席,奇怪的是舅母居然拉着母亲做陪,母亲尚在孝期,百般推辞,舅母却殷勤送来时兴的衣裳首饰。
最后母亲硬着头皮去了,但当天只有舅母一人回来。
舅母归家,脸色沉沉,气急败坏地赶到舅舅的书房,连声骂道:“这眼皮子浅、不知死活的东西。”
说是母亲在花宴上偷了韦家夫人一只金钗,被韦家人偷偷捉住了,扣押进了柴房,谁人也不许见。春天听闻,和舅舅舅母争辩,舅母气极,动手推了她一把,跌在廊下,把头跌磕青了一块。
韦家是时下炙手可热的权贵,谁都招惹不得。但她的母亲又岂是这样的人,眼下母亲生死未知,春天哭得肝肠寸断,舅舅急急忙忙奔波了两日,却突然悠闲开怀起来。
她从大人遮遮掩掩的言语里,得知在母亲在花宴上被韦少宗看中,强行收入府中,原来那个金钗不过是个幌子。
母亲后来回来过一次,衣裳鲜妍,神色凄苦,陪她吃过一餐饭,收拾了一些衣物,和兰香匆匆而去。
隔日韦家送来几个箱笼被舅母喜滋滋地收入厢房。
自那时起,舅母对她分外的殷勤贴心。那时的韦家盛宠一时,韦少宗是韦家的嫡子,能攀上这样的关系,于舅舅的仕途多有益处。
她的天真,大概就是从父亲出门的那时戛然而止。自母亲入韦家后,春天变成了个阴郁又沉静的少女。
母亲进了韦府后再难相见,偶尔舅母会单独带她出门,遥遥瞥上一眼,能看见母亲愁容满面,弱不胜衣。
春天十二岁那年,韦家触了圣怒,全家获罪,妻女为娼为奴。她恳求舅舅将母亲带出韦府,但舅舅因韦府的这点裙带关系,已被上峰打压,战战兢兢自顾不暇,后来找关系打听,听闻韦家抄家那日,母亲跳水自尽,但被人救起,随后不知所踪。
春天大病一场。
但一载后,她随舅舅舅母去寺里进香,在偏殿里被一个小侍从拦住,却惊见自己许久未见母亲满身珠翠,身边立着位盛气华贵的中年男子。
这就是当今靖王,也是当日抄检韦家的大臣,把母亲从韦府中带了出来。
舅舅舅母拉着她的手,带她去参拜靖王,当下指着春天和靖王言笑说道,说这是薛家的幼女,小字叫春天,家里头都唤她叫妞妞。
母亲在一旁抱着她泣不成声,却仿佛也默认了这句话。
自此后,她的母亲成了姑母,她成了舅舅舅母的女儿。
再然后,母亲搬进了靖王府,舅舅沉寂已久的家里又重新热闹起来,每隔几个月,母亲会借机来看看她,拉着她的手对她百般柔情。
后来,她在舅舅的内书房里找到一封被舅舅私藏、已拆开的信。
是数年前,父亲亡后,陈中信写给母亲的,信上说,当年是他劝仲甫投笔从戎,未曾想仲甫战死疆场,他愧对嫂侄,但此事大有蹊跷,可惜他人微言轻,想要查明却屡遭阻扰,本想入甘露川敛收仲甫骨殖,却逢旨要左迁西州,问母亲是否可迁家中男丁前往,协助他一起将爹爹骨殖从战场收回,回乡安葬。
这封信,舅舅看了,却从未透露过半分。因为那时候的母亲,已经入了韦家,做了韦少宗的侍妾。
春天见信后哀恸大哭,可怜春家连一名仆从远亲都不剩,母亲另嫁,只余她一名孤女,连收敛亡父骨殖都不能。
她把这封信再呈给舅舅,央求舅舅帮忙查明父亲亡时真相,她的舅舅那时官职虽不算顶高,但也是刑部能说上一两句话的人物,日常往来应酬的同侪里,有各部相关可以查证的官员。但舅舅屡屡推托、左右言他,屡屡食言让她失望。
春天本意想把此信交给母亲,求母亲,也是求靖王帮忙收敛亡父骨殖,还父亲清白。岂料舅舅拦住她说,靖王府门第高深,母亲得了靖王宠爱,在靖王府日子尤且战战兢兢,若再翻出前缘旧事,惹了靖王不快,此后母亲日子该如何过,再者父亲已故去多年,边陲战况频变,不易前行,只许她在庙里为父亲多做几场法事。
父亲之死,如今悲痛伤心者,只余她了。
她的母亲薛夫人,如同一株纤细的茑萝花,始终单纯、柔弱、无助。造化弄人或者是天意如此,身不由己,和她越行越远。
春天想,如果我的娘亲只能依附他人而活,那我此生就立志要做屹立的青松,不,做天空的燕子,无人能束缚我、占有我、阻止我。
一个十三岁的深闺少女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和勇气,谁也不知道。
她性子聪慧,博闻强识,因为父亲投笔从戎之事,极其向往西北塞外生活。近年母亲和靖王常赏给她许多金银珍宝,她偷偷变卖了其中一部分,换了银两细软,因缘巧合之下,花重金买到了一张空白的路引。随后男扮女装,终于等到一个时机,跟着一家西迁的官宦亲眷一路到了陇西。
父亲冤死沙场,仇家虽已死,但亡魂在外,不得安息,她想将父亲的骨殖带回长安,假若不幸死于路途,她亦无所畏惧,如今的她几乎是孤身一人,人生无所眷恋,死又何妨。
她为此筹谋了很久,阅尽西行相关的所有书籍,连舅舅书房里的一些邸报都未放过,而后小心翼翼,从长安到凉州,足足走了三个多月。再从凉州一路西行,直至红崖沟遇险。
其中曲折若被他人知晓,只能咂舌瞪眼,说一句佩服。
春天告知李娘子的身世经历多有隐瞒,别人能信,但李渭自然不信,他亦有自己的考量。
时下民风开化,女子虽常出门游乐,也有经商掌家者,但更多者依赖父兄生活,一名少女千里迢迢要从长安至北庭,只为寻一名远亲,一路五千里,路途凶险,人心叵测,是如何独自走过来的。
他从来未详细问过她的一路经历,她说的模糊,他也从不细探。
李渭做人很是中庸,即便很多事情他能揣摩出,但别人不说,他也装作不知。但他能看出的蹊跷,能猜透她的心事,甚至会不经意间替她在人前掩饰。
次日陆明月来看李娘子,两个妇人相坐,彼此俱是郁郁寡欢。
陆明月瞧着李娘子大不对劲,问道:“昨日里在方家看你还是好好的,今天怎么精神儿有些不济了。”
李娘子叹气,也不知道从何说起,见屋内无旁人,半响才道:“说来不怕你笑话,但凡我的心事都跟你说,这回我也想找你讨个主意。”
陆明月笑问:“这可好奇了,是什么事儿让你这样忧心忡忡的。”
李娘子皱了皱眉:“前几年,我寻思着替大爷再娶一个。”
陆明月和李家关系甚笃,唔了一声:“我记得是有这么一事,但李渭不是不肯么。”
“他的确没这心思。”李娘子想得明白,“这么多年……我两人说是夫妻,不如说是姐弟。他还年轻,或早或晚,肯定是要再娶的,前几年我身上不痛快,只怕一时撒手而去,内心早已盘算好了,替他张罗个贤惠的、知根知底的放家里来,我看着安心,纵然以后走了,也不怕长留受后母欺负……”
“你这也是……可叫我怎么说你,真真的太贤惠了。”
李娘子一声叹气:“那时找了我远房一个妹子来家做客。没成想那个女孩儿看着老实,心里却十分活络,知道渭儿每日里在城外驯追雷,竟然一直囔着学骑马,追雷那时还是匹烈马,连渭儿都能撅下马去,哪里还能让她骑着玩耍。她一味撒娇做痴,渭儿也不理她,瞥了我一眼,面色难堪,拂袖而去,那是他头一回对我说重话。”
谈起旧事,李娘子也是哭笑不得:“后来又有些奇奇怪怪的事情,他整日里也闹的头疼,最后终于受不了,才忍不住跟我说了一句话,你万事放心。”
陆明月笑道,“你说的好听,我还不了解你么,一肚子心思,若李渭真的娶进门来,晚上还指不定怎么睡不着。罢了,你操心这么些有的没的,人各有命,你得替自己活。”
李娘子叹一口气:“是我家亏欠他,当初我爹赶他去入行伍,辛苦了好几年,后来军里将领提携他,他为了一家老小,从军里退回来去了驼队。这些年全赖他一人支撑家里,没有一处他做的不好。”
“你若是内疚,就快快把病养好了,一家三口过好日子。”陆明月笑道,“你呀,就是爱操心,难道不知道忧劳成疾这个道理。”
“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些,可我也不能跟别人说去。”李娘子无奈道,“大爷实在不肯听我,我也没法子,我管不了他,只得让他自己打算。现下我一颗心全拴在长留身上,也得为长留打算打算。”
又把昨日同李渭说的替长留定亲的一番话与陆明月讲了,陆明月噗嗤一笑:“你这阵子是怎么了?想的这样远,这不赖李渭不同意,我听着也觉得有些不妥,你要替长留张罗,也要过两年,等他到了十三四岁,知晓些事儿再打算,现在真真的操之过急。”
“我想着我走之后,家里若是再娶,万一遇上个坏心肠后母,那长留可怎么办……若是有个亲家儿媳妇,还能托付一场。”
“你这样想,把李渭的一片苦心置于何地,就算对旁人,他也是尽心尽力,何况是自己的儿子,你还怕他护不住么。”陆明月无可奈何,“我的姑奶奶,别成天想着什么走不走的,我在菩萨面前保佑你长命百岁,不为别的,也为李渭和长留省下这许多事。”
“这话我是万万不肯跟大爷讲的,都是我小心眼罢了,但是做娘的,有几个不操着这份心。我原想,家里现在正寄住着个身世可怜的女孩,这阵子看着她行事又温柔,模样又好,又能识字断文,比长留正好大上几岁,配起来也挺好的。”
陆明月啼笑皆非,讶然道:“你原来还存了个这样的心思。”
“大爷不同意,我也猜不透他为何不同意……”李娘子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,她寻思片刻,堪堪下了个决心,这才将目光转到陆明月脸上,“不说了,我看着你今日心情也不太好,嘉言是不是又惹你不快了。”
“不是。”陆明月眉头皱如川字,“其实也没什么,莫名有些不痛快。”
她不能跟李娘子说,她家里的那位叔叔,近来看她越来越放肆。
“今日赫连广来寻过李渭么?”陆明月咬唇问李娘子。
李娘子摇头。
陆明月垂下眼帘,李娘子看着她的神色:“赫连二叔又惹你不开心了?”
“也不是。”陆明月眼神幽幽,沉默半晌又道,“我一直惦记着把嘉言回南边去,也把我爹娘的骨灰带回故土安葬,那里毕竟是我的家,在甘州除了你们,我算是无亲无故。这两年做绣活攒了些银子,到如今算是够了路资。”
李娘子心内一惊,内心涌起几分难舍,握住陆明月的手:“明月,你这话当真?要回去么?嘉言和赫连二叔知道吗?”
陆明月摇摇头,这个想法,她对嘉言都未提过,如若回了姑苏城,嘉言会习惯吗?他会肯去吗?姑苏城里的人,会接受这个异族相貌的孩子吗?
李娘子叹了叹气,喃喃道:“赫连二叔怕是不肯,我记得他起先找你们母子,不就是要把嘉言带走,你不肯,他才留下来了么。而且我们两家这么多年的感情,你若真走了,我可怎么办……我舍不得……”
“八字还没一撇呢,只是想想。”陆明月见李娘子难受抹泪,连连宽慰,“过几年等孩子们长大,你身子骨养好了,大家一起出门游山玩水去,我也带你看看江南水乡的景致。”
“哪里这么容易,我这辈子连甘州都走不出去。”李娘子憋住眼泪,“你若要走,可别让我知晓了。”
“不走不走,我也就是随口说说。”
两人各有心思,愁绪流转,也得生生忍住,换了话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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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夜稍晚,春天坐在房内做完针线,正准备安寝,仙仙蹬蹬来敲门:“春天姐姐,娘子有事唤你,问你现在得不得空。”
春天点头笑:“来了。”
李娘子正守着烧茶水的茶炉子,捂着帕子低声咳嗽,春天连忙上前:“娘子,是要喝茶么?”
李娘子抬起憋得通红的脸,歇息片刻,喘着粗气:“大爷屋里的茶壶空了好几天,刚才过来喝了盏茶才回去,我怕他夜里要水,给他烧壶茶备着。”
“您歇着,我来沏茶。”春天连忙上前,接过李娘子手中茶斗。
“我身上不太畅快,只是赵大婶正在厨里忙着,仙仙年纪小,我怕她路上跌跤摔坏,想来只能请你来,送壶茶到大爷房中去,如果大爷睡了,让他喝杯茶水再睡。”
春天不自觉点点头,又蓦然怔住,而后对着李娘子点头:“好。”
李渭只穿着中衣,在灯下看一本残破的北庭舆图,听见敲门声,春天在外道:“大爷,娘子让我送壶茶。”
李渭心中觉奇,李娘子待客有道,家中这些小事向来由仙仙来做,何曾差使过春天。
披衣开门,见春天散着鬟发,一头乌黑长发抿在雪白耳后,身后是暗沉夜色,他不知所以,微微愕住。
屋内晕黄灯光照着春天脸庞,她低着头,看不清是什么神情。
李渭在门口接过茶壶,蓦然皱了皱眉。
两人未置一词,各自转身。
此后只要李渭在家,春天多半闭门不出,埋头在西厢做针线。她绣活不错,又常有巧思,到如今算下来已攒了几钱银子,但再想攒够西行的路资,仍是远远不够,思来想去,唯有脖子上系着的一块碧玉,可抵当出去换银钱。
身上伤病愈合大半,日常行走已无碍,既然主意已定,只等着年节过去,设法西出玉门,先去伊吾探探陈叔叔的消息。
李渭对李娘子的这番试探也有些头疼,李娘子忧思过重,他只得多花时间陪伴左右,算起来,自他十二岁跟老爹出门,此后十几年间,或在商队,或在军中,在家时日竟一年不过二三个月,于家人亏欠良多,如今将而立之年,家中俱是妇孺弱小,故有了收手之意,只等年节之后另盘营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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